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若子的死》再记
    《若子的死》再记
    关于医生的误诊我实在不愿多说,因为想起若子的死状不免伤心,山本大夫也是素识,不想为此就破了脸。但是山本大夫实在太没有人的情,没有医生的道德了。十六日请他看,说是胃病,到了半夜腹又剧痛,病人自知痛处是在盲肠,打电话给山本医院,好久总打不通,我的妻雇了汽车,亲自去接,山本大夫仍说是胃病,不肯来诊,只叫用怀炉去温,幸而家里没有怀炉的煤,未及照办,否则溃烂得更速了。次晚他才说真是盲肠炎,笑说,“这倒给太太猜着了。”却还是优闲地说等明天取血液检查了再看,十八日上午取了血液,到下午三时才回电话,说这病并非恶性,用药也可治愈,唯如割治则一劳永逸,可以除根。妻愿意割治,山本大夫便命往德国医院去,说日华同仁医院割治者无一生还,万不可去。当日五时左右在德国医院经胡(koch)大夫用手术,盲肠却已溃穿,成了腹膜炎,(根据胡大夫的死亡证书所说,)过了一天遂即死去了。本来盲肠炎不是什么疑难之症,凡是开业医生,当无不立能诊断,况病人自知是盲肠,不知山本大夫何以不肯虚心诊察,坚称胃病,此不可解者一。次日既知系盲肠炎,何以不命立即割治,尚须取血检查,至第三日盲肠已穿,又何以称并非恶性,药治可愈,此不可解者二。即云庸医误诊,事所常有,不足深责,但山本大夫错误于前,又欺骗于后,其居心有不可恕者。山本大夫自知误诊杀人,又恐为日本医界所知,故特造谣言,令勿往日华同仁医院,以为进德国医院则事无人知,可以掩藏。家人平常对于同仁医院之外科素有信仰,小儿丰一尤佩服饭岛院长之技术,唯以信托主治医故,勉往他处,虽或病已迟误,即往同仁亦未必有救,唯事后追思,不无遗恨。丰一来信,问“为什么不在同仁医院,往德国医院去?”亦令我无从回答。山本大夫思保存一己之名誉,置病人生命于不顾,且不惜污蔑本国医院以自利,医生道德已无复存矣。及若子临终时山本大夫到场,则又讳言腹膜炎,云系败血症,或系手术时不慎所致,且又对我的妻声言,“病人本不至如此,当系本院医生之责,现在等候医师到来,将与谈判。”乃又图贾祸于德医,种种欺瞒行为,殊非文明国民之所宜有。医生败德至此,真可谓言语道断也夫。
    我认识山本大夫已有七八年,初不料其庸劣如此。去年石评梅女士去世,世论嚣然,我曾为之奔走调解,今冬山本大夫从德国回北平,又颇表欢迎,今乃如此相待,即在路人犹且不可,况多年相识耶!若子死后,不一存问,未及七日,即遣人向死者索欠,临终到场且作价二十五元,此岂复有丝毫人情乎!我不喜欢仇友反复,为世人所窃笑,唯如山本大夫所为,觉得无可再容忍,不得不一吐为快耳。若子垂死,痛恨山本大夫不置,尝挽母颈耳语曰,“不要山本来,他又要瞧坏了,”又曰,“我如病好了,一定要用枪把山本打死。”每念此言,不禁泣下,我写至此,真欲搁笔不能再下。呜呼哀哉。父母之情,非身历者不知其甘苦。妻在死儿之侧对山本大夫曰,“先生无子女,故不能知我怎样的苦痛。”山本大夫亦默然俯首不能答也。
    十二月一日再记。
    * 刊一九二九年十二月四日《华北日报》副刊第二一八号,署名周作人,《若子的死》收入《雨天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