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通俗文学
文学讲演第一次是胡先生,我觉得很有光荣来讲第二次。文学讲演这个题目很大,非有学术根据不能发表,马先生要我讲,我不得不来,我没有什么新的意见,我这可以说是谈话,不能不声明。
普通人对于通俗文学不大注意,我们普通所讲的文学是很小的一部分,文学的范围是很大的,可以分为三部分:即是1. 民间文学(folk literature),2. 通俗文学(popular literature),3. 纯文学(pure literature)。二十年来,我们讲的是纯文学这一点,把民间文学,通俗文学统统放弃了。我们不应当只注意这一小部分,我们应当将全部文学拿来看一看。
通俗文学与民间文学略有相同,如古时神话与传说,民间歌谣等等,都是这一类的文学,因为年代久远,现在流行的很少,只有少数的民间歌谣还留存着在。这种文学可分为四类:1. 戏剧(看的或听的),2. 唱书(如唱小曲之类),3. 说书(有声调,讲故事,与看不同),4. 小说(全为读的)。这也就是刘半农先生以前在《新青年》杂志上发表的所讲的下等小说。
要讲文学史,非从这一方面去找不可,如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专搜集这种下等小说的材料。像《西游记》的事迹也非常无聊,又如《水浒传》,《诗经》等等都是一些通俗的下等的材料而演为文学的。我们研究文学,单看一方面是不够的,老庄孔孟,不过代表中国思想的顶高一点,但不能代表中国民众思想的总数与平均数。这是从各方面整理一下就可以看出来。先整理下等东西,才可以再去从事纯文学的研究。其他如文化史的研究亦非放大范围研究不可。
通俗文学不但可以表现国民性,它还可以表现一切思想。纯文学是不能代表全民众的思想的,也没有什么大的力量。我向来主张文学无用与无效。老庄孔孟是与我们没有什么关系的。有一个英国人,说现在希腊苏格拉底,柏拉图等哲人等于未生。因此,我们亦可以说老子,孔子……对于中国亦无甚影响。至于通俗文学,民众读了,其思想自然会发生一种变化,所以我们当有深切的注意才好,这样,才可以看出中国人的大部分的思想来。
这类文学,中国与日本差不多。中国的通俗文学种类既如以上所述,其内容可分为:1. 才子佳人,2. 侠义两种。照胡先生讲,是以地方分的(见《白话文学史》),“才子佳人”分成南方文学,又为儿女文学;“侠义”是北方文学,又为英雄文学。此类文学先为士大夫所作,然后流传于民间,变为通俗文学。可是,这种文学,其发生的原因,中国与日本有些不同,在中国,这种文学是发生于科举的,除中国以外,没有像这样发生文学的。
唐朝试诗与近代以文章取士,同是科举,所有富贵功名均可由此作诗作文章得来。如《红楼梦》自然是比较高一着,又如《花月痕》,《平山冷燕》,先能作几句诗或文章,后经考试升官等等,像此种思想,统为这一套。这都是由于科举的痕迹的遗留,这种文学先由士大夫撰作,后流行于民间,因此平民的思想亦变为士大夫的思想了,是以贩布的亦可以作官,平民亦可以作士大夫了。
还有一种思想,如《施公案》《包公案》等是,此思想亦发生于民间,因为社会的不安定与政府的高压,他们处处都得不着保护,所以他们不能不想出一个理想的人物来保护他们,像现在的青红帮,哥老会等。他们的阶级非常之严,他们的头目,就好像他们的祖父,父亲一样,其严厉当犹过之,然而他们都听头目的命令与受他的指挥,这是不待言的。所以侠客义士亦是变为文学中心的最大原因。
这两种思想,一言以蔽之,即是“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科举可以祛掉,这种思想是不能祛掉的。这一方面的人物,自己的好处固然有,但流弊亦甚多,正如一个政府相似,因之文学上受的影响亦甚大。
日本的通俗文学,与中国的大致相同,但名称不一样,可列在下面:1. 戏剧,2. 小呗(唱书),3. 讲谈(说书),4. 物语(小说),很奇怪,它们的内容亦可分为两类,和中国的差不多,就是1. 心中(情死),是关于恋爱方面的,2. 报仇,是关于武侠一方面的。但与中国发生的不同,“心中”是起于民间,“报仇”是起于士大夫的,这是因为社会情形不同之故。中国封建,可谓早已没有,而它们的产生完全是在封建时代,——这就是德川时代(1603—1867——明治维新)发生的。当时阶级甚严,皇室,公卿,这是贵族,自不待说,其馀的等次就是1. 征夷丈(将军)、2. 大名(诸侯——名田多者为诸侯),3. 侍 samurai(武士——私田),4. 町人(商),5. 百姓(农)。
“心中”思想是出自商人,“报仇”是出自武士,武士即侍诸侯之人,也就是侍者之意。他养兵许多,绝对服从诸侯,如“大名”被人杀害,则决为之报仇。这种仇恨是很大的,无论如何,想种种方法也得是要报复的。这就是不共戴天之仇。也就和中国古时的诸侯相似,若打败仗,为另一诸侯所杀,或为某人所害死,则其门下义士侠客,必为之报复,这是武士的最大的义务,别人杀了他的诸侯,就像他的父亲被人所杀一样,必苦心孤诣的想尽方法去杀别人,则别人亦佩服其忠勇,此为当时很普通之事件。因此,关于报仇的小说,甚为流行,普通的人每日除了看看社会新闻及国际情形以外,就看这一类的东西。
武士报仇之风,流传已古,如一武士去杀别人,潜至他家,他如熟睡时,必须唤醒,然后杀之。妇女小儿则不杀。从前我在日本,听一老妇人说,现在的武士不守道德,乱杀起人来,实属可恨。中国杀人甚简单,日本武士杀人必须先做出许多花样然后杀掉,这是最大的不同点。
“报仇”和中国的英雄杀人的故事差不多,这完全是封建时代武士与诸侯所造成的。“心中”与西洋恋爱亦略相同。商人赚钱,自然很多,因为他们不是高贵的人物,有钱也不容易图谋作官,就拿着这钱去玩玩,或逛逛妓女,久之,就容易发生“心中”情事。因为当时的社会甚为严格,所希求的目的,当然有不能圆满达到之处,因此以至情死,或在外永远流落不归。他们受佛教的思想甚深,觉得死了可升天堂,是很快乐的,也就没有什么可怕。中国方面有钱有势的可以一夫多妻,日本没有这种情形,三角恋爱那时当然也没有,不过双方情死,则为习见。这些,都是情死事件之多的最大原因。
这种通俗文学,因为中国和日本发生的原因不同,所以影响也不一样。中国的通俗文学很少悲剧的,总是让它团圆结束,只有《红楼梦》是例外,可是以后还有《红楼后梦》等等,也是叫他团圆,日本方面,这种风气是很少的。
日本维新之前,很受中国影响,维新以后,西洋的一切新思想都输入了日本,但没有什么大影响,所存留的还是以前封建时代之文学影响。像现在的什么文学革命,革命文学,都没有什么大用处,正如《玉梨魂》,《春明外史》等,还是中国大多数人所影响之思想一样。所以日本新文学,翻译出来看看亦不过如此,无甚关系,所最重要的还是她的通俗文学。我们要研究文学或研究文学史,以至所谓纯文学,非包括民间文学与通俗文学二类不可。现在我们大多数的研究文学的人,往往把中间最精彩的一段抛弃不管,这是很可惜的。
我今天所要说的话就止于此,不过随便谈谈,并非有新的研究与意见要发表。
一九三二,二月二十九日在北大国文系讲。
* 刊一九三三年四月《现代》第二卷第六期,署名周作人,翟永坤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