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竹斋的小摆设
前两天隆福寺的书贾拿来一本《十竹斋笺谱》,——看官勿惊!这当然不会是原刊本。那是海内孤本,据我所知道只有北通州的王先生藏有一部,此外则东京的田中先生也有一部,不过那已是海外。我说的是民国新刻本,全书四册,今先出第一册,卖价银四圆半,据云“初板共印二百零一部,内二十一部为赠送本,一百八十部为发售本,此为发售本第四十一部。”题叶后面有一长方框,魏建功先生手书云,“中华民国二十三年十二月板画丛刊会假通县王孝慈先生藏本翻印,编者鲁迅、西谛,画者王荣麟,雕者左万川,印者崔毓生、岳海亭,经理其事者北平荣宝斋也。纸墨良好,镌刻精工,近时少见,明鉴者知之矣。”因为原本既然那样的难得,镌刻本又是这样的精良,所以我就奋发作为百八十波尔乔亚之一,留下了这第四十一部,四块半钱记在账上再说。
晤,纸墨良好,镌刻精工,这倒都说得不假,在现今还有这样的刻工印工,北平的工艺的确还有它可以佩服的特色。卷首李克恭序中有云:
“夫绘之与诗相为表里,昔人论诗有初终盛晚,而笺绘亦犹之。昭代自嘉隆以前笺制朴拙,至万历中年稍尚鲜华,然未盛也,至中晚而称盛矣,历天崇而愈盛矣。十竹诸笺汇古今之名迹,集艺苑之大成,化旧翻新,穷工极变,无乃太盛乎。”简单的几句话概括晚明百年间笺绘的变迁,眼前有极盛时代的若干样本,且想且看也是颇有意思的事情。但是看的人大约也必同时想到一件事,这便是序文的年月。头一篇是小引,末题“崇祯甲申新秋九龙李于坚撰”,其次是序,题曰“崇祯甲申夏上元李克恭书”。不知怎的我对于有些年号很是敏感,对于崇祯甲申特别觉得剌目,虽然崇祯十七年也是同样,不过程度却要差点。三月十九崇祯皇帝吊死煤山,我对明朝向来虽无甚好感,总觉得这收场太悲惨了,一半也为了时代近,我们自己曾受过清朝的统治,所以特有感触吧。甲申五月史可法等奉福王由崧为帝,乙酉四月清兵下扬州,史可法死,五月弘光被背去献俘了。《十竹斋笺谱》之刻就在那个时节,时为甲申六七月,地在南京,然则当正是马阮二公得意时也。前在厂甸买到明刻《萨婆多部毗尼摩得勒伽》十卷二册,系毛晋与人同校刊,末一行云:“崇祯甲申仲秋虞山华严阁识”。这是同类的例。毛子晋原来是以刻书为业的,他差不多是一年到头在刻书的吧,这原不足为异,我又有几本《出三藏记集》及论部的书也都是崇祯癸未孟夏至甲申孟春所刻,可见他是陆续在办这工作。《笺谱》之刻据李于坚小引中说:
“曰从庄语余曰,兹不敏代耕具也,家世箸书,不肩畚耜,忆昔堂上修髓之供,此日屋下生聚之瞻,于是托焉。”那么胡曰从也是以刻书为业的,而且还实在靠此为生活,其在任何年日刊刻任何图书,这也不足见怪也。本来我不怪他们,我所考虑者只是现今清流的正论耳。
崇祯甲申,岂非明之国难乎,情形严重殆不下于九一八,至乙酉而清兵下江南矣。于斯时也而刻《笺谱》,清流其谓之何?夫刻木板已“玩物丧志”矣,木板而又画图,岂不更玩而益丧欤。抑画图之中或可以有“匕首”亦说不定,若画图而至于诗笺,则非真正“小摆设”而何?使明末而有批评家,十竹斋主人之罪当过于今之小品作家矣。
虽然,十竹斋本是小摆设店,北平称之曰小器作者是也,小器作制造小摆设原是常事,若兵器铺玻璃罩内陈列黄杨木雕钟进士或鼻烟壶则大费解矣。中国本是文字之邦,巧妙的说法自古有之。如门联云:
“磨砺以须,笑天下头颅几许。
“及锋而试,看老夫手段何如。”
这是剃头铺的联,见于《楹联丛话》之流,其铺名则我想擅将北京的一家牌号移送给他,曰“尊元阁”。然而这样的例却还没有,如联语云:
“打倒小摆设,切勿玩物丧志。
“制作大兵仗,都来雪恨报仇。”
再看这是什么店呢?原来还是一爿小器作,或题曰维新古玩铺,专收汉玉魏碑云云。
这样的例在外国却也并非没有。苏俄要人赏识中国男扮女的旧戏,这个解释不知道应该根据卢那却耳斯奇的《艺术论》还是齐如山的《国剧的学理》呢?这在中国的批评家恐怕也是同样棘手的一个问题吧。
* 刊一九三五年六月二十五日《文版小品》第五期,署名难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