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中文献杂录
    民国初年在故乡当中学教师，稍稍收集越中文献，暇时随笔记录一二，及来北京遂以中辍。今年《越风》半月刊出板，来书索稿，一时无以应命，姑出旧稿选钞数则，聊以塞责。知识浅短，殊无足观，又此稿原用文言，今亦仍其旧，读者谅之。中华民国廿四年十二月二十日附记。
    一、《会稽风俗赋》
    王梅溪著《会稽三赋》，风俗一篇最为详瞻，周世则作注，引证古籍，疏山川人物之本事，已至精核。史铸更为补注，则文章典实悉表而出之，尤便初学之诵习矣。明南逢吉所注多采旧本而更浅显，有上虞尹坛、山阴周炳曾两增注本，实无所异，疑南注本来如是也。湖海楼刻周史注，会稽章氏刻南尹注，皆颇佳，唯今陈板闻已毁，章板亦不知存否，《三赋》一书唯于旧书肆中偶一遇之，已鲜新本可得。尺木堂刊本虽粗，今亦少见矣。
    陶篁村《广会稽风俗赋》补阙拾遗，不愧虞仲翔之于朱对，唯本无单行，今《泊鸥山房集》又复不可多见，殊有淹没之惧。如得方闻之士为之疏证，刊印行世，于越中文献当至有裨益也。
    案，近年得一陶赋注单行本，有乾隆丁未梁同书序，注则出于翁元圻之手，尤为可喜，唯此书似较《泊鸥山房集》更少见耳。
    二、《三不朽图赞》
    张宗子著《於越三不朽图赞》刻成于其外孙陈祖谋之手，已极希有，余所见只余氏慕村补刻本，后归朱氏，又为山阴陈昼卿先生所得，修补刊行。虽少逊前刻，然先烈仪容故自宛然，后生小子时一展对，足以激发志气，顾三十年来已不审板片何在，王子馀君曾以铜板镂印，亦迄未成书，殊可惜也。昼卿先生为先祖业师，儿时屡闻称道及之，后见其集中正续文牍，尤惓惓于故乡文献，别录《三不朽图目》《诗巢祀位》等文，为《越中观感录》一卷，八杉斋徐氏刻行之，似书肆中尚有售者也。
    案，陈氏复刻本板尚存，曾见湖北官书局目中列此书，惜陈君好雅正之文，于原书小传及赞语多所改窜，未免失真。王氏本后亦印行，录有李慈铭平步青二家校语，颇有价值，图经李元昉君勾勒，有似坊间所描真容，不如用原图石印之为愈矣。
    三、《无双谱》
    幼时喜观绣像，有《剑侠图传》《於越先贤像传》《百美新咏》《无双谱》诸书，日夕玩弄，初不甚解。二十年来此等书已成珍籍，不可多觏矣。《无双谱》初但知为金南陵作，后查《画征录》云，“一时雕本，有《无双谱》，山阴金古良画，古良名史，以字行，人物名手也。”始知其为越人。陶元藻《越画见闻》卷中云，“金古良善画人物，有《无双谱》四十小幅，极其工致，好事者雕行之，足与嘉兴朱宾古《凌烟阁功臣图》颉颃争胜。每帧皆制乐府一首，亦琅琅可诵。余最爱其《垓下叹》《河源槎》。毛奇龄序云，南陵与余同学诗，与徐仲山同学书，未为画而画精。是谱名无双而实具三绝，有书有画又有诗也。”案今本书殊不佳，岂非复原刻欤。所见一本，有陶式玉、徐咸清、宋俊、董良橚序，王士禛、卢询题词及古良自序，而无奇龄文，不知何也。每图有“无双”二字朱印，歌辞后题“射堂”，下钤“墨禅”“默然”“默禅”“老髯”“老禅”“良然”“禅止”“船子”“古良”“南陵”诸记，又一印曰“金龚”，一曰“刘”，盖取本姓之谊。《赏奇轩四种》本即依此翻刻而颇粗疏，不及原本矣。其画仿佛老莲，诗亦奇妙，阮亭简称为西涯之后一人而已。图后就其人行事绘为图案，题词其上，颇多巧合，如焦先后作一括囊，董快堂极称道之。董无休有子名良骕，亦善绘事，不知即此人否也。
    《剑侠图传》《於越先贤像传》皆任渭长绘，画至奇伟，惜儿时涂抹过半，墨痕狼藉，后别求得一本及所画《高士传》《列仙酒牌》，唯皆系后印，不免失真耳。渭长名熊，萧山人，《越缦堂日记》云，“渭长画法直逼陈老莲，尝见其画《越中八十贤人像》及《列仙酒牌》，古艳横逸，衣冠器物皆有证据，须发缕缕可指，真奇笔也。”徐康《前尘梦影录》云，“渭翁画本最多，顾艮庵世丈藏有六大册，皆昔为姚梅伯孝廉所绘者，题词皆梅伯所著，惊心动魄，得未曾有。余在怡园展阅二次，其奇绝处真不可思议，有观止之叹。”案渭长著作雕板行世者大抵仅上述数种，此六大册不知所绘何物也。
    偶于书摊见《百孝图》残本一册，题会稽俞葆真辑。后于都门得其全书，书凡四卷，各列二十五事，题五言一句，如《百美新咏》例，何云梯为之图，梓工未佳，画亦仅如世俗绣像，赋物写形少有生气，其编辑亦凌杂无序，似因选句属对多为牵就之故，唯引用故事悉注出处，尚为切实。此书盖仿《二十四孝》，本以劝善为旨，非文章艺术之醇者，第以其系越人所作，为表而出之。葆真字兰浦，云梯不知其名，疑系粤人，序但言其居陈村而已。书以同治辛未刊于广东，其板似尚存也。
    四、徐文长
    儿时闻乡人谈文长逸事，多诞妄可笑。其一云，文长居寺中，与僧有隙，每晨僧未起，窃冠其帽，至后园对楼而溺。楼为显者女所居，恶其无礼，言于父，执僧杀之。今袁中郎著文长传，言有沙门负资而秽，谓酒间言于胡公，公后以他事杖杀之，似即其事。文长杀妻系狱，陶石篑传言谓为人猜而妒，妻死后有所娶，辄以嫌弃，至是又击杀其后妇。文长自著《畸谱》云，“四十六岁，易复，杀张，下狱。”似狂易中所为。然其三十九岁时记云，“夏入赘杭之王，劣甚，始被绐而误，秋绝之，至今恨不已。”则猜刻见于言外矣。文长好奇，自署云田水月，近于剌谬，未免可议也。
    五、王半村
    王濬号半村，山阴人，着有《红鹅馆集》。商宝意选《越风》中载其“诗书岂合蓬蒿老，贫贱翻教骨肉轻”之句，评云，“十四字抵多少悲凉愤激语。”盖亦不得志于时者。余见其《红鹅馆诗选》二卷，则多在诸暨时作，似非全稿。山阴孙大濩《春华集》有哭王半村诗，注云，“乙未九月三日，半村过余，蹙然相向，欲有所言，以他客在坐，逡巡辞去，即于是夜自沉于罗纹坂。”又云，“半村母丧负逋，卖文偿之不足，卒以此自毙。”诗有云，“岂是鸿毛轻性命，翻因鹅眼贱文章。”乃与半村之句正不期相对照也。
    案，半村为王弇山之侄，《弇山诗钞》卷首附载有《山阴县志·王浚传》，云及母殁一恸几绝，私告所知曰，吾将从母氏于地下。此似未免稍有修饰，反不如孙氏言之朴实而沉痛也。
    六、范啸风
    范寅字虎臣，号啸风，又称扁舟子，前清副榜。居会稽皇甫庄，与外祖家邻，儿时往游，闻共集童谣，召邻右小儿令竞歌唱，酬以果饵，盖时正编《越谚》也。尝以意造一船，仿水车法以轮进舟，试之本二橹可行，今须六七壮夫足踏方可，乃废云，余登其舟则已斥轮复为火舱，仍用篙橹矣。晓岁老髦，辄坐灶下烧火，乞饼饵为酬，盖畸人也。《越谚》虽有遗漏，用字亦未恰当，但空前之作，亦难能可贵。往岁太炎先生撰《新方言》，蔡谷清君以一部进之，颇有所采。《越谚》中之童谣可五十章，重要者大旨已具，且信口记录，不加改饰，至为有识，贤于吕氏之《演小儿语》远矣。
    七、禹陵窆石题字
    《两浙金石志》云，“窆石在会稽禹陵庙中，高六尺，周广四尺，顶上有穿，状如秤锤，篆文今存三行，行十六字，字径二寸，每行首一字下有断痕，隐隐辨玉石乾象并天文真黄等字。《嘉泰会稽志》云，此石有古隶不可读，则其坏已久，予按其篆文极似《天玺纪功碑》，后检《太平寰宇记》会稽县引《舆地记》云，禹庙侧有石船长一丈，云禹所乘也，孙皓刻其背以述功焉，后人以皓无功可纪，乃覆船刻他字，其船中折。据此为三国孙氏刻审矣。《嘉泰志》称直宝文阁王顺伯复斋定为汉刻，未之得也。”
    徐勉之《保越录》云，元至正末兵变，石为胡大海所仆。王思任《先后游吾越诸胜记》云，“有所谓窆石者，玉钟倒悬，为恶俗官车断，其下不可知，故今屡次续断，白垩狼藉矣。”王记又云，“五十年前，余摩挲石钟古隶，如九疑文，犹有痕似，今渐漶没矣。”相去又复三百年，视其文尚略可读，岂后复有修整之者欤。
    八、妙相寺造像题字
    《嘉泰会稽志》云，“石佛妙相寺在会稽县东五里，唐大和九年建，号南崇寺，会昌废。晋天福中僧行钦于废寺前水中得石佛，遂重建，治平二年赐今额。石佛今在寺中，高才二尺余，背有铭曰，‘齐永明六年大岁在戊辰于吴郡敬造卫尊佛’，凡十有八字，笔法亦工。案会稽未尝号吴君，此石佛既得之水中，又一人可负之而趋者，安知非吴郡得造而迁徙在会稽耶。天衣有维卫铜像，云雍熙又尝犁地得铜像，亦维卫也，盖古多作此像者。”
    王继香《越中古刻九种》第八即影印此题字，跋云，“《杜氏金石记》引《三宝感通录》云，晋建兴元年松江渔者遥见二人浮游海上，吴县朱膺闻之，洁斋迎之，二人随潮入浦，渐近渐明，乃是石像，舁还通玄寺，像高七尺，背铭一名维卫，一名迦叶。据是则维卫像本在吴郡通玄寺，好事者因就其地模造，迎归供养耳。”
    案《三宝感通录·西晋吴郡石像浮江缘》，末云，“今京邑咸阳长公主闻斯瑞迹，故遣人往通玄寺图之，在京起模，方欲显相云。”意自晋以来模造必多，因以流传入越，不必定在越造，施王二说为胜，如《两浙金石志》勉欲证明吴会二郡有改并之事，未免凿矣。维卫亦名毗婆尸，此云胜观，为七佛首。题字三行，正书径八分。今肆中拓本尚有售者，但已颇漫漶，不及《古刻九种》中者远矣。据云系光绪初年所拓，距今才四十余年，已改观至此，古迹保存能不汲汲也。
    附记 此外有《汉买山石刻》《余姚三老碑》《吴萧二将祠尝记》《唐龙瑞宫记》《禹寺往生碑》《董昌生祠记》《吴越崇化寺西塔基记》等七篇，今悉从略不复录。
    * 刊一九三六年一月十六日《越风》半月刊第六期，署名周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