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看不懂
适之先生:
看到《独立评论》二三八期上《看不懂的新文艺》一篇通信,稍有感想,写出来请教。我想这问题有两方面,应该分开来说,不可混合在一起,即一是文艺的,二是教育的。从文艺方面来说,所谓看不懂的东西可以有两种原因,甲种由于思想的晦涩,乙种由于文章的晦涩。有些诗文读下去时字都认得,文法也都对,意思大抵讲得通,然而还可以一点不懂,有如禅宗的语录,西洋形而上学派或玄学的诗。这的确如世俗所云的隔教,恐怕没有法子相通。有些诗文其内容不怎么艰深,就只是写的不好懂,这有一部分如先生所说是表现能力太差,却也有的是作风如此,他们也能写很通达的文章,但是创作时觉得非如此不能充分表出他们的意思和情调。十年前所译蔼理斯《随感录》中有一篇论晦涩与明白的问题,其第一节我觉得很有意思:
“我听一个学者微笑着说,希腊人的直截简单的文章与我们喜欢晦涩的现代趣味有点不大相合。然而晦涩之中也有种种不同。便是,有一种晦涩是深奥之偶然的结果,有一种晦涩是混乱之自然的结果。有一回斯温朋曾将郤普曼的晦涩与勃朗宁的相比较。他说这二者的区别,郤普曼的晦涩是烟似的,勃朗宁的是电光似的。我们可以确实的加说一句,烟常比电光为美,电光在我们看去未必比烟更为明了。倘若我们敢轻易的概括一句,那么可以说郤普曼与勃朗宁的晦涩之不同在于一个时常多是美的,一个时常多是丑的。如再仔细的看,似乎郤普曼的丰富的感情容易过度的急速的燃烧起来,所以他的烟未尽化为火焰,勃朗宁则极端整饬而常例的思想上面压着感情的重载,想借了先天的呓语表现出来,于是得到深奥的形似。但是本质上二人的晦涩都似乎无可佩服。他们都太多炫学,太少雅致。这是天才之职去表现那未表现过的,以至表现那些人所不能表现的。若从天才之职来说,那么表现失败的人便一无足取。因为我们都能这样做,无论我们私自发表,或写在公刊的千万页上,都不必问。”这样对于晦涩作家的体谅与责备我都赞同,觉得说的还公平。不过清算这笔账乃是批评家与作家间的事,像我平凡的读者实在只能凭了主观的标准来找点东西看,不能下客观的判决,假如看不懂或觉得不好,便干脆放下不看而已。
再从教育方面来说,特别是在中学范围内,这问题似乎没有什么麻烦。中学国文功课的目的在于使学生能够阅读汉文所写的普通书籍并能够简单的发表自己的思想,并不希望他就成为一种作家,所以新文艺虽然在当阅读之列,却可不必一定要做,有才能与兴趣者自然做亦不妨,凡事原都有例外,唯就一般说则中学国文不只是以练习做新文艺为目的,总是可以说得过去的吧。假如有学生模仿新文艺至于写得使教员看不懂,那么我想教员即可简直告诫他,叫他先把文章写得明白通达了再说,那些看不懂的文艺有无价值都没有关系,即使是全国批评家异口同声的说好,学生模仿了做,教员也可以凭了他的教育的权威加以告诫,因为模仿与看不懂于中学国文都是不宜的。所以我以为中学教员只要对于教育与国文有主见与自信,便可自在应付,不必向社会呼吁,徒表白其无气力,盖纠正学生的看不懂的文章教员自有权衡,不必顾虑文艺与批评界的是非,看不懂的新文艺即使公认为杰作亦非中学生所当仿作,翻过来说,中学生虽不合写看不懂的文章,而批评家亦未能即据此以定那种新文艺之无价值也。我想最好的是教育家与文艺家各自诚意的走自己的路,不要互相顾虑,以至互相拉扯。我所最怕的还是中学教国文的人自己醉心文艺,无论是写看不懂的诗文或是口号标语的正宗文章,无形有形的都给学生以不健全的影响。不过这些也都是没有办法的事,唯一的希望是教员自己的觉悟,这其实也只差无希望一等罢了。我对于教育与文艺都是门外汉,却来说这好些废话,未免好笑,但正因为这个缘故,有外行的浅,却无专家的偏,未知先生肯赏识我这个优点否?抛了半块破瓦,希望能得到一方汉白玉,可谓奢望矣。
六月十八日 作人白
* 刊一九三七年七月四日《独立评论》第二四一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