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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自己
    关于自己
    周作人,浙江会稽县人,生于清光绪甲申十二月,在阳历则是一八八五年一月了。丙申九月丧父,读了四书五经后,于辛丑秋考入江南水师学堂管轮班,在校五年,乙巳冬考取出洋留学,因近视命改习土木工学。丙午秋至日本,初入法政大学预科,后进立教大学文科,辛亥革命起归国,学无专门,只学得了几句希腊文与日本文而已。民国元年任本省教育司省视学半年,其后在本县任省立第五中学教员四年。六年四月至北京,任北京大学附属国史编纂处编纂员,七月改任北京大学文科教授,至于今日,唯京师大学时代离职一年。在北京又曾兼任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后改女子师范大学,高等师范学校后改师范大学,女子文理学院,燕京大学,中法大学孔德学院,孔德学校中学部,华北大学,平民大学等处教员,教育部国语统一筹备会员。戊申春在东京与羽太君结婚,有子一女二,末女若子于民国十八年冬卒,年十五岁。
    关于外面的生活,所可说者就是这几句。如再要说明几句,则可以说,他原是水师出身,自己知道并非文人,也不是学者,他的工作只是打杂,砍柴打水扫地一类的工作。如关于歌谣童话神话民俗的搜集,东欧日本希腊文艺的移译,都高兴来帮一手,但这要在真是缺少人工的时候才行,如各门已经有了专攻的人,他就只好溜了出来,另去找扫地砍柴的勾当做去了。因为无专门,所以不求学,但喜欢读杂书,目的只是想多知道一点事情而已。所读书中,于他最有影响的是英国蔼理斯(havelock ellis)著的书。
    以上是民国十九年我还在燕京大学的时候,应燕大月刊社的要求而写的自传,已经是七八年前事了。这回宇宙风社又来要我写自叙之一节,想来想去觉得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说,因为重违雅意,又不好不写一篇来凑凑热闹,所以把上文抄在这里,再来加上些说明,也就可以充数。不过我挑不出一个段落,讲起来自己觉得有意义,人家看了觉得有意思的,现在只就所读过的杂书里找出两三个重要的来谈谈,算是引申上文末尾的话,从一方面说也就只是更主观一点的夜读抄而已。
    现在我想说的书与人大抵可以分作两组,各举二人为例,即第一组是俄国克鲁泡金(peter kropotkin)与丹麦勃阑兑思(georg brandes),第二组是英国弗来则(j. g. frazer)与蔼理斯。克鲁泡金的著作我也读过《面包的获得》等,又从《在英法狱中》一书内译出一篇《西伯利亚纪行》,登在《民报》第二十四期上,凑巧这期出版刚被日本政府查禁,所以不大有人见到,但是我所最喜欢的还是别的两种,即《一个革命者的自叙》与《俄国文学的理想与事实》。《自叙》在中国有李芾甘的译本,只可惜似乎知道的人并不多。这是一部很好的书,我还是民国以前所读,现在原书也久已遗失了,但有好些地方还记得,其中有讲到虚无主义(nihilism)处,于我们读《父与子》的时候大有好处,可以知道巴札罗夫的模型是实在的,即是著者也可以算是一个。有许多人看了关于虚无党的小说,以为这些虚无论者一定都是十三妹的流亚,别一方面又有人依据老庄,疑心他们是清谈家,是很可笑的事。当时我曾抄引了好些《自叙》的话,写过一篇小文,登在刘申叔所办的《天义报》上,说明所谓虚无论的意思实在只是中国所云无征不信,换句话说就是唯物的人生观,重实证而轻理想,并不是什么新奇的事物。这件事前后将有三十年了,昨今看见有文章说谁的思想近于虚无论者,就引起许多抗辩,盖大家似仍当作老庄派讲也,我不禁深深感到新文学思想之不普及,屠介涅夫的大作固少人知,即《革命者的自叙》虽有好译本似乎也不大有人读,这我觉得是很可惜的事。《俄国文学》所给我的影响大略与勃阑兑思的《俄国印象记》相同,因为二者讲文学都看重社会,教我们看文章与思想并重,这种先入之见一直到后来很占势力。我还不忘记怎样的佩服莱耳芒多夫(mikhail lermontov),以不能见他的《木齐利》(mtsyri)一诗为恨,同时对于普式庚(b. pushkin)很感到不满意。普式庚被称为俄国的摆伦,但他没有摆伦那样的对于自由的欣求与对于伪善的憎恶。克鲁泡金说:
    “到了晚年他就不能再与那些读者们接近,他们以为在尼古拉一世的军队压服波兰以后去颂扬俄国的武力不是诗人所应做的。”勃阑兑思也说:
    “普式庚少年时的对于自由的信仰,到了中年时代,却投降于兽性的爱国主义了。”他又引普式庚在一八三一年所作《给谤毁俄国的人们》一诗为例,即是为辩护俄国用武力压服波兰的独立运动而作。昨今时价不同,普式庚的名声很大了,究竟如何我辈外行无从得知,但多少总是先入为主,觉得上述二人的话仍有些可信耳。
    勃阑兑思著作极多,我只见到英译的一部分。除大部的《十九世纪文学主潮》外,有《莎士比亚》,《易卜生》,《拉萨勒》,《尼采》,《耶稣》,《十九世纪的名人》,《希腊》,《俄国印象记》,《波兰印象记》等。《十九世纪的名人》原书大约即是《现代精神》吧,由美国前丹麦公使安得生辑译,后加增订,改称《创造的精神》,这两种本子我都有。所添加的有一篇《加里波的》,虽然我也很喜欢,曾经有好几次想翻译他,但最于我有利益的还是在旧版这几篇里,如《安徒生》,如《福楼拜》,都使我对于这人与其著作思想能稍有了解,使我知道文艺批评给与读者的益处,至今想起来还觉得愉快,因为在此外很少遇到这样的经验。两种《印象记》留下的印象确是很深,比较起来波兰的一部分或者更深刻一点,因为他更是阴暗。波兰的二复仇诗人,密子克微支与斯洛伐支奇,特别是后者诗中狂人似的男女主人公,前者《波兰母亲之歌》等,在文学论内讲到,真可以泣鬼神,令人难忘,在别的波兰文学史里却没有说得那么详细。民国六七年间我在北大教书,关于十九世纪东欧北欧的文学较为用力,差不多就受的勃阑兑思的恩惠,这里本来想抄引一点,旧讲义已找不着,只好作罢。波兰小说家中我最喜显克微支,这也是《印象记》的影响。其时显克微支的历史小说《你往何处去》及《火与剑》三部作正风靡一世,勃阑兑思却说他的短篇更好,举出《炭画》为代表作,其次有《天使》与《灯台守》。我很高兴能够把这三篇与《乐人扬珂》以及《酋长》都翻译成中文,只可惜还有一篇《得胜的巴耳忒克》没有译出。
    克鲁泡金是旧公爵而信无政府共产主义者,勃阑兑思是犹太系统的自由思想者,但是我们所接受到的影响大抵还多是文艺批评方面的,关于文化批评方面的影响我却不得不感谢蔼理斯了。蔼理斯是医师,是性的心理研究专家,所著书自七大册的《性的心理》以至文艺思想社会问题都有,一总有三十册以上,我所得的从《新精神》至去年所出的《选集》共只二十七册。《新精神》出在“司各得文库”中,是一本小册子,其中论惠德曼处已有很明智的意见给予我们,但是读到《断言》中的《论加沙诺伐》,《论圣芳济及其他》,这才使我了悟,生活之艺术原来即是那难似易的中庸。他在《圣芳济》中说:
    “生活之艺术,其方法只在于微妙地混和取与舍二者而已。”又云:
    “要正当地生活,我们须得模仿大自然的豪华与其严肃。”我就此意又演之曰,生活之艺术即中庸,即节制,即为纵欲的禁欲,——虽然这看去似稍有语病。蔼理斯的理论如此,至于事实则具在性的心理研究中。我在《自己的文章》中曾云:
    “古人有面壁悟道的,或是看蛇斗懂得写字的道理,我却从妖精打架上想出道德来,恐不免为傻大姐所窃笑罢。”我这样的说不只一次,一半固然想表白对于蔼理斯的感谢,一半也因为不愿独善其身,想大家也可供点参考,从这里边打过滚出来的性道德无论怎样总是站得住的,不至于后来转变成多妻主义的新护符,如滔滔者天下皆是。谈妇女问题的人也可参考,盖妇女独立问题是二重的,即经济与性道德,我就只怕这太难太险,我自己轻易不想多开口。俗语云,是非都为多开口。我在别的方面已经乱谈得不少了,在这里以“打住”为宜,危行言逊虽不能充分做到,亦总是做得一分是一分,庶几乎不背古人垂训之苦心也。
    十三年前我写过一篇《蔼理斯的话》,引用《性的心理研究》第六卷末尾两节算作他的代表思想,其文云:
    “有些人将以我的意见为太保守,有些人以为太偏激。世上总常有人很热心的想攀住过去,也常有人热心的想攫得他们所想象的未来。但是明智的人站在二者之间,能同情于他们,却知道我们是永远在于过渡时代。在无论何时,现在只是一个交点,为过去与未来相遇之处,我们对于二者都不能有什么争执。不能有世界而无传统,亦不能有生命而无活动。正如赫拉克来多思在现代哲学的初期所说,我们不能在同一川流中入浴二次,虽然如我们在今日所知,川流仍是不断的回流。没有一刻无新的晨光在地上,也没有一刻不见日没。最好是闲静地招呼那熹微的晨光,不必忙乱地奔向前去,也不要对于落日忘记感谢那曾为晨光之垂死的光明。
    “在道德的世界上我们自己是那光明使者,那宇宙的顺程即实现在我们身上。在一个短时间内,如我们愿意,我们可以用了光明去照我们路程的周围的黑暗,正如古代火把竞走——这在路克勒丢思看来似是一切生活的象征——里一样,我们手中持炬,沿着道路奔向前去。不久就要有人从后面来,追上我们。我们所有的技巧便在怎样的将那光明固定的炬火递在他的手内,我们自己就隐没到黑暗里去。”这两节的意思我很喜欢,觉得这是一种很好的人生观。近年“现代丛书”本的《新精神》卷首即以此为题词,不过第一节略短,没有那上三句而已,可见以此代表蔼理斯的思想当无不可。我们生在现代中国的人,当然不能像蔼理斯那么安静。可是意思总是对的。不知道那里有晨光,手里也并没有什么炬火可拿,不过跑总还得跑。从蔼理斯得来的教训虽多,觉得能实行的也不过一点,可谓少矣,但少总比无为多,故我仍不妨自认为受蔼理斯的影响最多也。
    弗莱则是文化人类学专家,我因为也颇喜欢涉猎这方面的书物,故对于这位大家致其尊崇之意,若思想上的影响原不大有,昔读威斯忒玛克著《道德观念之起源与发达》,得知道德随时地而变,曾大喜悦,读弗来则书所得盖亦正是此类耳。
    民国廿六年七月廿二日,在北平苦住庵记。
    * 刊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宇宙风》第五十五期,署名知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