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杂咏
偶阅明清人所作地方名胜诗集,看到高青丘的《姑苏杂咏》二卷,乃是黄晦闻先生的遗物。《杂咏》诗凡一百三十一首,已散编入《大全集》,此尚系原本,后有洪武三十一年周傅跋,盖是青丘被害后二十四年也。去年在隆福寺街得此集,卷首有印曰“沈以恭叩”,“敬斋”,又曰“陈天爵印”,“天士”,两册首别有印曰“黄节读书之记”。晦闻卒于民国廿四年一月廿四日,次日撰一联挽之云:
“如此江山,渐将日暮途穷,不堪追忆索常侍;
“及今归去,等是风流云散,差幸免作顾亭林。”
附以小注云:“近来先生常钤一印曰‘如此江山’。又在北京大学讲亭林诗,感念今昔,常对诸生慨然言之。”晦闻卒后,藏书多散出,偶在书肆见此册,遂以六元买得之。青丘原书固不多见,无意得到故人手泽,亦可记念也。
查《瓯北诗话》卷八,讲高青丘的一部分中有几句关于他的著作的话云:
“青丘诗有《吹台集》,《缶鸣集》,《江馆集》,《凤台集》,《娄江吟稿》,《姑苏杂咏》等编,洪武中未敢梓行,景泰时有徐庸字用理者汇而刻之,共一千七百七十馀首,名之曰《大全集》。”所说似不甚确。寒斋所有此《姑苏杂咏》二册,即系洪武年中所刻者也。《静志居诗话》卷三,“高启”条下云:
“有《凤台》,《吹台》,《江馆》,《青丘》,《南楼》,《槎轩》,《姑苏杂咏》等集,自选为《缶鸣集》。”又《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九,《大全集》条下云:
“所著有《吹台集》,《江馆集》,《凤台集》,《娄江吟稿》,《姑苏杂咏》,凡二千馀首,自选定为《缶鸣集》十二卷,凡九百馀首。”朱竹垞纪晓岚二君说《缶鸣集》似亦有待考处。涵芬楼本《大全集》卷首存《缶鸣集》原序三篇,其谢徽的一篇署年月为洪武三年十二月既望,序中有云:
“是编也特以今年庚戌冬而止,后有作当别自为集。”又金氏文瑞楼刻本所录原序,其第三篇为《姑苏杂咏》自序,署年月云洪武四年十二月,案即辛亥年也。照这年代看去,《姑苏杂咏》当然未曾编入《缶鸣集》内,因为《杂咏》之成在《缶鸣集》选定后一年,自当别行,洪武三十一年之单行本即其一证,至徐用理乃复杂糅增益编为一集耳。《杂咏》周傅跋有云:
“锡山蔡伯庸氏得其全集,谋锲诸梓,虑其传写之讹,属傅编次而校正之,复需言识于简末。”此云全集即指《杂咏》全本,似以前只有传抄,此为初次上木也。书分上下两卷,风俗,古迹,祠庙,冢墓,山川,泉石,园亭,寺宇,桥梁,杂赋等十类,共一百十题,诗百三十一首,自序云一百二十三,跋又云一百三十六,不知何以计数各异。编全集固自有则例,唯鄙见则以为分体不如编年,原来各种小集亦以罗列为宜,胜于拆散分排,特别如《姑苏杂咏》有其个性者,尤不宜鲁莽割裂,如成串的星月菩提子,单个非不可赏玩,但无甚兴味耳。不佞最爱其《临顿里》十首,原本有小序云:
“在城东,旧为吴中胜地,陆鲁望所居也。皮陆有诗十首咏之,余悉次其韵,盖仿佛昔贤之高致云。”此诗今收在《大全集》卷十三,却无小序,亦是缺恨。《杂咏》每篇有序,金檀注《青丘诗集》,始重复一一列入题下,称之曰原注,其实在《大全集》中乃原无有也。景泰刻本虽曰名贵,但在读者,还不如看金氏文瑞楼本,古本或粗而今本或精,往往有之。但如或得《缶鸣集》等各原本,加以复印,则亦是佳事,因此可见本来面目,虽未必更佳亦总是有异,此即值得传播耳。金檀注本例言之二云:
“《姑苏杂咏》间有旧刻单行,中多脱谬,国朝康熙己卯周氏本锓版亦潦草。”此言原非妄,唯《杂咏》虽有误,总比《大全集》为胜,如《杂咏》《走狗塘》一题在目录上乃误刻作《是狗塘》,可为一例,唯卷下《锦帆泾》一首,末二句下作“穷奢毕竟输渔父,长保秋风一幅蒲”,《大全集》则父刻作交字,渔乃是墨丁。《杂咏》全本皆刻作软体字,殊不潦草,只可惜无青丘自序,或者此当在康熙周氏本中,抑已破损佚去,皆不可知也。
二十六年二月二十五日记于北平。
附记
凡编集,文可分体,诗不可以分体,最好是依年代合刻各原编小集,而别附一分体目录,略如索引,庶几得中。盖依体分编,不但破坏内容的统一,如《姑苏杂咏》是,且亦破坏作风的统一,例如袁中郎的《解脱集》,完全是代表公安派的最高潮,不特在各篇诗歌之间,即诗与文其间亦有息息相通处,合而读之,便极易了解,真是事半而功倍,如此则文诗且并不宜分编,须一切仍其旧也。各集有原序,亦多有用处,编合集时大抵弃去,甚为可惜,后世作序跋固多泛滥,但单只考查其编印的本末年代,已大有用矣。《大全集》录存序文三数篇,尚有可取,但如周傅跋便无有,即不能知《杂咏》在洪武中曾有刻本了。
六月十九日记。
再记
张君索稿,愧无以应,只得以旧作塞责,计前后距离已有三十月,此种陈言,岂复值得一读,思之唯有惶悚。
廿八年九月六日。
*刊一九三九年十月一日《中国文艺》第一卷第二期,署名知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