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文谈
前日我的那老朋友又来了,又谈到国文的问题。大抵人都喜欢讲外行话,总觉得比自己门槛里的事新奇有趣,所以那老朋友决不同我多谈他专门的事情,虽然这在我本来还不至于算对牛弹琴,因为我们的职业原是颇相近的,他却只高兴议论经学道学文学这些物事,自必有些很可笑的意见,可巧主客正是同样的外行,所以谁也听不出谁的破绽,有时也还谈得滋滋有味,两三个钟头还说不了,这一回也是如此,适值鄙人手闲,便把他记录一部分下来,不过不是速记,只是记个大意,而且又变成我自己的文章,不能保存多少本人的口气了。
我的朋友起头就大诉苦,说中学国文教本之误人。他有侄儿在高中一年读书,翻开书来就念《老子》,他吓了一跳,再看下去又是《易经》,吓得跳不起来了。这《周易》,除了文王孔子以外,恐怕还没有人懂得,说到用,则路旁摆摊的“赛康节”之流也都会弄。研究院林立,国学家也数目不很少了,《易》之新研究终于还未出现,可见学者们对于此书也还有点谦逊,这其间,要抓出一卦来叫十六七岁的少年咽下去,这怎么行,又是什么用意呢?《老子》有些世故的话还不难懂,可是谈玄说道,那就属于哲学者的专门范围,在西洋据说叫作物理后学,须得先弄过物理,实在即是现今所谓自然科学之后,才可以着手,这又岂是少年们所弄得来的。他说他真不懂这国文教本的目的何在,为的是做文学史的例子呢,还是要使得学生能懂国文并且自己能写。据他的意思,教国文的目的应该是后者而非前者,即是使人能读国文的书,能自己学了来写。但是《易经》的某一卦于此有什么用处?无论教员怎样的卖气力,反正讲不清楚,即使说是讲清楚了,也未必就能举一反三的去读懂其余的六十三卦。再说,这些“见龙在田”等话,就使真是韵文的先祖,学生读了是否于写作有用,学了去拟作爻词?好的是《太玄经》,坏的是文章游戏里的嫖卦赌卦,似乎现在都没有这必要。误人子弟,这种读本可以当得起这个评语了吧。
他对于周朝的文章大加批评之后,回过来又攻击清朝的文章。他有一个外甥在初中读书,有一天在读国文,他走过旁边,看见这是一课薛福成的《登泰山记》。他因此大发牢骚,说这种教本误人子弟,这篇文章很不通。他说他也知道这薛福成是个桐城派的古文家,在现今无论新旧都崇拜曾文正公的时候,桐城派正是走着红运,这个他也知道,不过文章还是文章,通不通也总是事实,就是圣贤也不能全无错处,所以他的指摘不至于便犯了非圣无法的罪,据他说那篇记的起头是这几句,照教科书原来的句读抄录于下:
“同治四年,福成参曾公幕府事于徐州,明年,移住济宁,以巡阅河防,纡道泰安观形势,遂登泰山,余与李榕申甫,黎庶昌莼斋,方宗诚存之,王定安鼎丞皆从。”这节文章,他说,就大有毛病。同治四年这句的主格是福成,明年却不是了,论意思当是曾公,而论文法乃仍是福成,因此读下去觉得头绪杂乱。历来发表的中学国文教授的目的以至大学招生国文考试的标准,都说到要学生写出文章来无文法上的谬误。主格混杂不清,这是文法上大谬误之一,教科书里的文章如此,教学生如何能无谬误。本来薛福成也何至于就文理不通,实在是今昔论文的标准不同,从前主格混杂大约还不大妨事吧?而今却是不行了,假如学生熟读了这种文章,用功模写,结果将做出许多文法上多谬误即文理不通的文章,教员看了摇头大打杠子,不知道这实在还是学校教他们如此的。这今昔之不同,据他说明大旨是这样。从前的文章是唱的,现在却是读的,即一是听的,一是看的。桐城派祖师姚鼐念韩愈《送董邵南序》,头一句“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常数易其气而后成声,完全是唱曲的办法。因为重在声调,故意思不大重要,向来有人批评韩愈《送孟东野序》之不通,起首说“物不得其平则鸣”,末了又说“和声鸣盛”,正相反对,就是中间说“以鸟鸣春”,鸟亦何尝有什么不平,一篇之中有好些矛盾。这说《送孟东野序》不通,与说该序是好文章的,实在两者都是不错。为什么呢?如以读的标准来说,意思前后矛盾,文法谬误,当然是不好,称之曰不通不为冤枉,但若是以唱的标准来说,则只要声调好便好了,意思与文法有什么关系呢。皮黄戏高唱入云的时候,听众精神恍惚,大有入魔之意,假如拿了原来词句来看,不通的地方尽多得很,但此毫不害其为皮黄也。韩愈薛福成的文章好坏问题正是如此,盖唱佳,而读则未必佳耳。说到这里,话又得说回来了。皮黄则可,文章却不可。文章并不就是歌曲,现在学校里教学生国文目的也不要他能唱而要他能读,能看懂别人的文章,还要再进一步自己也能够写。因此无论在唱的标准上怎样呱呱叫的好,现今国文教育上却都不适用,可惜大家积重难返,大抵还是以耳为目,只挑选听了好的文章来教青年,不去找看了好的文章,标点排印的国文教科书其实也还是新式的《古文释义》罢了。
他很反对青年念八大家及桐城派文,拉拉扯扯的说了许多的话,今只记其大意,余悉从略。随后他再说对于所选白话文的不满意,这里只好更简单的记下两要点而已。其一,他说许多杂志报章上偶然登载的文章,随便选入,其实本质还不过是中学生作文的程度。其二,有些名人在政事等各方面上确有本领,但文章却非其所长,选入也不适宜。他总结的说,看初中国文一册里大抵只有十分之一的真国文材料,此外多是垃圾,学生在一学期中只读得这一点儿国文,无论他怎样用功,真心想学写作,怎么能行呢。世间说现今中学生国文程度差了,这有如虐待继子的三天给他吃一顿饭,却说他长得不肥,岂不是冤哉枉也么。以上所谈都是消极方面的话,我也想到想问他积极的办法,国文要怎样教才好,可是不知怎么一岔,我们又谈到求仙问题去了,于是这国文谈也就自然中断了。
* 刊一九三九年十二月《华光》第一卷第六期,署名药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