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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洋书
    买洋书
    近来差不多有两三年没有买外国书了。为什么缘故呢?对于西洋文化没有什么兴趣了么,那也未必然。无论我们是怎样地东方的,黄皮肤,黑头发黑眼睛,吃饭用筷子,写字用毛笔直行,到了现在总不能和西方文明没交涉,整天价听着汽车飞机的声响,就是闭了眼睛也是徒然,还是应当知道的吧。最近看见日本诗人萩原朔太郎在杂志上说,中学以及大学出身的人其忠勇每不及农民或只受小学教育者,因为平常教育鼓吹国粹主义,而事实上文事武备悉趋于西洋化,受过中学教育以上便如许敬宗说的解思量了,对照一看,看出教训的虚假,思想就动摇了。别国的事情且慢管他,应用到本国来,道理反正是一样,我们第一不要说谎,犯了五戒还不打紧,恐怕误了后生,好的后来幻灭,归于消极,不好的学得诀窍,依样去说假话欺人。我想我们要紧是率直的表明,西洋文明里的什么是现今所必需,自己所最缺乏,所以应当借用的,什么是异同可资比较,短长可供采择的,什么是自己尽可适用,不必多事改作的,这样分头做去,多借用不算什么羞耻,借用得少也不必是光荣,总之是要诚实,要切实,以民族生存为目标,一般市井之见都暂且搁下。单就学外国语来说,这也是必要之一,如学英文,谈话通信,学习理工各科,固是有裨实用,或藉以窥知希腊罗马古文化,通达科学文明之本源,即读小品散文,得挹取亚迪生阑姆一流的精华,加在中国文学潮流中,亦是大好事也。这样说来,我对于买外国书读这一件事,本是极其赞成的,近来之所以不买,自然并不因为忽然厌倦,却有别的几种理由。这里边最重要的一个理由,说出来平淡无奇,但是极正当,便是因为书价太贵。我们过去买洋书的经验,大抵先令马克值五角,美金值两元,普通六先令的新刊小说只要花三块钱也可买到了。有一个时候北京的中交票不值钱,但最低只有几天,那时一元才抵得十便士而已。可是近时金价大涨,一两至值五百六七十元,在从前的十倍以上,外币的价格随之上升,那么六先令的书恐怕也非三十元不可了吧。这个年头儿,买洋书谈何容易,于是以不买了之,倒似乎是最简便之一法了。
    话虽如此,不买也并不是绝对的,不过买得非常之少总是实情,即如去年里一本都没有买,然而在前年却也曾买过几本。其中最值得记忆的是汤姆普生(d’arcy w. thompson)的《希腊鸟名汇》(a glossary of greek birds),一九三六年重订本,价十二先令半。此书系一八九五年初版,一直没有重印,而平常讲到古典文学中的鸟兽总是非参考他不可,在四十多年之后,又是远隔重洋,想要搜求这本偏僻的书,深怕有点近于妄念吧。姑且托东京的丸善书店去一调查,居然在四十年后初次出了增订版,这真是想不到的运气,这本书现在站在我的书厨里,虽然与别的书排在一起,实在要算我洋书中珍本之一了。今年在最近一个月里却又得到了两本好书。第一点是价钱不贵,原价共计美金七元余,放在北京饭店怕不要一百五十元之谱么,我从丸善买来,连邮费只化了三十元,可谓廉矣。第二,这两部书都是蔼理斯(havelock ellis)所做的。蔼理斯在去年以八十高龄去世,听说有自叙传,由波士顿的好顿密弗林书店出版,这回弄到手,即是六百五十叶的大册《我的生涯》(my life),看了很是高兴,却还没有工夫细读。此外一册是他讲法国的论文集,名曰《从卢梭到普鲁斯忒》(from rousseau to proust),还是一九三五年出版的书。往常听说普鲁斯忒难懂,一时不想找评论来读,但是后来觉得缺这一册也不好,终于把他买了来。书中共收论文十七篇,有六篇是涉及卢梭的,此外关于果尔蒙,魏尔伦等四五文人,多据自己直接见闻有所论述,也自别有见地。但是我所最佩服的乃是另外几篇,是谈论人类学家邵可侣,自传作者特帖黎伯爵,《尼可拉先生》的著者勒帖夫(restif de la bretonne)诸人的。这末了的一位,所谓“阴沟里的卢梭”。虽然文学史家不大愿意多说他,那《尼可拉先生》总是十八世纪的一部大作,尤为性学者所珍重,我在这里能够见到详细的评论,(云即是英译六册本的导言,)焉得而不惊喜,这如在《断言》(affirmations)中的论加沙诺伐,论圣芳济及其他,都不是在别人的书中所能见到的文章,每翻阅时不禁感谢作者,亦并自庆幸英文之未为白学也。我虽少买洋书,唯如在三年中得到三册满意的书,则亦足以自豪矣。
    廿九年四月十三日。
    * 刊一九四〇年六月一日《中国文艺》第二卷第四期,署名知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