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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庸报》新年志感
    《庸报》新年志感
    新年来到,人间照例要有许多礼节与说话与文章。这是照例的事,但是仔细想起来,其实是没有什么值得说的。天地本无界限可分,人类为便于计算起见,分为年月节季,现在既定为一年十二个月,则十二月过去,一年告终,势必有新年起头,虽曰新年而实是老例,若须说话也就只要一篇套板文章,有如大家扫墓祀后土的祝文,年年都可以应用,不必新做也。话虽如此,在这一回情形却略有不同,无妨说几句话,说庚辰无聊,辛巳便怎么有意思,这须得去问星命家,我们不能插嘴。那么一九四零与四一年有异么?世界混战的前途如何只有天知道,其次自有预言家会来报道,凡人但能等着瞧着而已。我所想说的便只是关于民国三十年,略表示微乎其微的一点希望。三十与二十九数目上本来也只差了一个,别无多大意义,这里我想起古来所谓三十年为一世,于此正是民国的第一二世的交关,希望在这时候能够发生些新气象出来,使得中国可以走上幸福自由之途。我们如以民元壬子至辛巳为第一世,则光绪壬午至宣统辛亥可称之为前一世,此三十年中有甲申、甲午、戊戌、庚子之变,正是国家多难之秋,当时青年受了这影响,多能知耻知惧,发愤图强,其结果变法与革命并进,终乃民国成立,告一段落。民国以后本来颇有希望,新文化运动的开始也并不错,但是期前戒惧之意逐渐消灭,变成虚浮骄慢,失败遂不能免。我们成事不说,但回顾过去,的确不胜感慨,而且也有很足以为教训的地方,所以觉得也值得再一考虑。古人云,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中国前一世中多逢忧患,虽然在清朝治下,人心却能知省惧,觉得危亡即在目前,那时人的学问或者不及现今,只是自知惕励,凭此力量终能维持得住。到了民国固然未必说得上安乐,总之人心宽懈了下去,老年的过了时,青年则生于二十世纪,问以庚子时且不甚知道,他更无论矣。又习闻公理战胜等江湖诀,把天下事看得很容易,生于其心,害于其政,自难免出危险矣。此次事变创钜痛深,凡有血气者当无不感觉,或者幸而能种下一点善因,使得现在的少年男女受此影响,重复发生戒惧之心深刻反省,自己的毛病何在、缺点如何,一去从前虚骄的习气,忍耐着去验病求方配药不可欲速,更忌取巧,虽有七年之病,肯去求三年之艾,事或犹可为,如在次一世中得有此种现象出现,可以为中国复兴之希望。孟子曰,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者。所以国人第一要能反省,认清过去的毛病,努力戒除,中国智识阶级千年来最大病症是八股文,做一切的制艺在书房写史论,在朝上奏疏,此与后来之讲主义弄宣传都是一样做法,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世间尽有良法美意,用于别国著有成效,而中国不能仿行者,便因有此病根,往往把簇新的西药注射下去却引起了老病,以致反见恶化,这一点千万不可不慎重。我希望民国第二代人能够生于忧患,知道反省。第一戒除一切的八股。雅片烟原也不是好事情,但是我觉得二者如不可得兼,雅片倒还不妨后戒。我这点意见并不是今天才发生的,只因这回有此机缘,故尔一说。盖三十年一转的机会不容易碰到,今如错过,须待民国辛亥,殊有远哉遥遥等感也。
    * 刊一九四一年一月一日《庸报》,署名知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