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诗歌选》跋
我平常自称是不懂得诗的,这原是实话,但可以加上一点解说。我所说不懂的,乃是诗的技巧,或是技巧的诗,若是诗言志那一种东西,平常人大抵多能了解,我当然可以说不是例外。我读《诗经》,是喜《国风》以及《小雅》的一部分,随便举出来,如《黍离》,《兔爰》,《氓》,《谷风》,《燕燕》,至今还了了记得,其忧生悯乱之情更是与年俱增的深切的感到,此正如闻神之讬宣,语语打入心坎,此种真诗,人岂有不懂得者哉。亦或有人性好到处寻求国民性,可以援引《诗经》,作种种随意的说法以至宣传,唯鄙意并不如此,以为我们从文艺里只能于异中求同,在异时代或异种族的文化中寻出共通的人性来,这才觉得有意义,也即是有意思。《书经》云诗言志,《诗序》又云情动于中而形于言,然则志也就是动于中的情也,世间或曰神,或曰国家,分出许多间隔来,但此只以理论,若是情则不但无隔而且无不可通,此不佞所以对于作诗与读诗的人特致敬意,以其同有通情达意之功也,日本有《万叶集》,犹中国之《诗经》也,虽然从我们看去,其艰深难解或比《诗经》更甚,又其短歌言不尽意,索解尤不易,但如邮而通之,使我们得如读中国的古诗一样,则其所得亦将无同,所可惜者无人肯任此胜业耳。翻译之事本不易言,妙手如什师,尚言有如嚼饭哺人,长行如是,偈颂尤可知矣。徃见《万叶集》英译,散文者全不像诗,韵文者又太像诗,成为英诗而非复是和歌,此中盖各有得失,皆非译诗良法,小泉八云文中多先引罗马字对音之原诗,再附散文译其词意,此法似较佳,华顿等人编希腊女诗人萨坡逸稿,于原诗及散文译之后併附列古今各家韵文译本,或庶几稍近于理想欤。稻孙先生对于日本的文学艺术,积三十年之研究,所得甚深,而向来谦退不肯执笔,近年出其绪余,译述日本诗歌,少少发表于杂志上,今将裒集付刊,以目录见示,则自《万叶集》选取长短歌四十四首外,尚有古今和歌俳句民谣,共百五十篇,选择既广,译文复极雅正,与原诗对照,可谓尽善矣。日本与中国本非同种亦非同文,唯以地理与历史的关系,因文化交流之结果,具有高度的东亚共通性,特别在文艺方面为多,使中国人容易能够了解与接收,其阻隔只在言语一层上,若有妙手为之沟通,此事即可成就。稻孙先生此选,以谨严的汉文之笔,达日本人的情意,能使读之如诵中国古诗,无论文情哀乐如何,总之因此引起其感兴,多得了知人情之味,此正是所谓胜业,亦复功不唐捐者也。西儒有言,文学的最高贵的工作是在于拭去种种的界限与距离,岂不信哉。我不知诗,岂能谈译诗,今但于诗之上下四旁言之,写得数十行,聊作跋语,以表示对于译诗者之敬意云尔。
中华民国三十年一月十一日 周作人识
* 刊一九四一年四月三十日田中庆太郎发行、文求堂书店发卖钱稻孙译《日本诗歌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