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杂谈
新中国文学复兴之途径没有第二条,这与新中国之复兴走的是同一条路。近四五十年中,中国在做着的工作便是这尚未成功的革命,用最近通行的话来说,即是复兴中国,保卫东亚。这里可以分作政治、经济、军事、文化诸方面,分别进行,可是其方向与途径总是同一的。文学是文化的一部门,文化的进路不能与政治分歧,那么文学自然也是如此。所以现在中国文学之复兴在理论上已经没有什么问题,所有的问题是在方法上,便是这实际上该怎么办。这里重要的只有一点,即是这须得有人。平常任何种文学运动都需要人,但是这里却更特别重要。因为在普通的场合,天下太平,容得大家各献本事,争名夺利,尚无所谓,若在现今乃是非常时,一切工作只是一个目标,便是为国家民族,没有多少为个人利益的馀地,所以有些在浪漫和颓废派时代很好的脚色,现在却有点不大适用。还有一层,中国现时思想文化综错混乱,所谓古今中外都杂在一起。经过最近二三十年的纠纷,已经从这酸辛的经验中稍为找出一点头绪来。可是要整理清楚,把握得住,还是很不容易。走到两极端去,一味的急进或保守都不难,难的是认清了上自圣贤下至凡民所同具的中国固有思想,外加世界人类所共有的新兴文明,胆大心细的决行调整,基础既定,然后文化工作才可以进行。做这工作的人须得有这几个条件。一是把握得住国民思想的传统,理解世界文明的精义,二是有写作的能力,三是一心为国家民族尽力,克服一切为个人为派别的私意。这条件看去并不怎么太严,但实现也不是容易的事。在二十多年前中国有过一次文艺复兴的运动,即是所谓新文化运动。虽然那时途径还没有像现在的那么明了,但是整理国故,接受新潮,这目标并未定错,而且也有相当的人才,相当的热心,然而成绩不很大,这是什么缘故呢。中国士流向来看重政治,从事文化工作者往往心不专一,觉得弄政治更为有效,逐渐的转移过去了,其实文化工作者固不必看轻政治,却也无须太看重,只应把自己的事业看作与政治一样重要,或者如必要即认为也是一种政治的工作亦可,专精持久的做去,效果自会发生出来。说到这里,似乎又得来添上一个条件,即是,四是要能耐久耐寂寞。
以上是今年春间所写,应中华通讯社之征求而作,题目原为《新中国文学复兴之途径》,本来是应教,其近似赋得正亦无怪,不过里边的意思总是诚实的,现在拿出来重阅,觉得也还有点意义。我希望文人把自己的事业认为即是一种政治的工作,并不是一句新八股,乃是我真心的话,这里且来补充几句说明。这当然不是说写文章等于做官,文人即是官吏,实在只是说文学是严肃、重大的工作,可以说是政治的一部分,做这事的人须得很明达、慎重、负责任,与好的政治家一样。古人云,文以载道,向来也把文学看得很重,假如这道字当作人生之路解释,那么也并不错,可是中国文人一直将他解作圣道,用现代的话说便是一种主义,这里便有弊害发生了。在别一方面,文人们又以为文艺是完全独立自由的,一切可以随个人意志自由发展,这在某一时期也是对的,也会有益,但是在现今中国这不能不加制限,凡国民均应以国家民族为前提,文人也在其内,即使重在创造,其个人的要求总不能不从属于国家民族之下。中国文人须得了解其责任,诚恳的从事于自己的重大而严肃的工作。所谓重大,文学里的思想的分子占着重要的部分,散布开去,其影响如何,须得考虑,此固是其一,但是一方面还得要言顾行,摆脱文人无行的旧病,为中国人争一口气,此又其二。特别是在现今,兵灾未已,文化奄奄一息,而外有国际关系的往来,这时候的文人特别难做,他实在是个文贫了,既须苦干去读书写文章,见到来客又要不卑不亢的应接,时时存着政治的反省,宁可使人家看得有点像外交官,总之切不可被当作帮闲看待。现在的文人所以是很苦的,在言与行上他都有责任。所谓严肃,那是很简单的,用不着多说。不过这也并不是要文人整天的说教训,只是一切要认真而已。劳作认真,游戏亦认真,都是同样的严肃。屈大夫愤世嫉俗,怀沙沉于汨罗江,东方生玩世不恭,待诏金马门,作法不同,其严肃则一也。简单的一句话,只不可做一切的八股。这在现今非常切要,却亦正因此而非常之难,天下事愈难能也就愈可贵,大家很值得一番努力。
民国甲申,四月八日。
* 刊一九四四年六月十五日《求是》第一卷第四期,署名知堂。本文第一段先以《新中国文学复兴之途径》为题,刊一九四四年一月二十日《中国文学》创刊号,署名周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