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件事，我一直想要告诉你。”
    他的嗓音低沉柔缓，似乎很遥远，却让贾靖恍然回到四年多前，那时她还是一个小女孩。
    一阵冷风拂面而过，她莫名打了个寒颤。
    她忽然记起，小时候，包括她在内的几个孩子都十分惧怕肖力。
    因为小小年纪的肖力总是阴沉着脸，少言寡语，脾气也是阴晴不定，倔得像山西的驴不服管教，桀骜不驯的性格让他吃了不少苦头。
    每每逢年过节或是父母从国外归来看望老父老母，她就会见到肖力。
    每次见到肖力，必然看到爷爷当众教训肖力，即便肖力的父亲肖刚在场，也毫不留情面。
    那年她刚升入小学，正值酷暑，她跟着刚刚从国外回来的父母来乡下探望，一进院门，就看到惊悚的一幕。
    院墙内的那棵槐树上五花大绑着一个孩子，身上布满血色的伤痕，小脸惨白，双眼睁得大大的，失去血色的唇抿成一条细缝。
    而他的对面，是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贾怀德，手里兀自拎着一条皮带，胳膊似乎已经难以举起来。
    那一刻，她从贾怀德的眼中，分明看到了深深的恨意。
    当时的情景吓坏了她，她的母亲见状，似乎眼圈红了，跑过去给肖力解绳子，而他的父亲则温言把贾怀德劝到了一旁，详细询问。
    她站在母亲身后，怯怯地看着强力支撑的肖力，看着他乌黑的眼珠直直地转到她的脸上，木然空洞。
    绳子解开后，他仿佛一座山轰然倒塌，倒在了她母亲的怀里。
    一直傲然怒睁的双眼缓缓合上了。
    要不是她的父母来得及时，又懂得急救，肖力的小命可能那天就交代了。
    后来，听父亲讲，爷爷之所以发了狠，是因为肖力放学后跟一个同学打架，冲动之下，肖力随手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砸在了那个同学的脑袋上，砸开了花，流了血送了医院，确诊只是小伤，没有缝针。
    但对方家长恼怒异常，带了一大群人找上门，要贾怀德赔偿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以及误工费。
    医药费倒是不多，可对方狮子大开口，张口就要两万的精神损失费。
    贾怀德哪肯给啊，当着那些人的面就把肖力绑在了树上，泄愤般地抽打。
    那学生家长也都是吓了一跳，最后看着血淋淋的场面，一哄而散，可贾怀德却没觉得解恨，继续狠狠地抽打肖力，幸而他们一家赶到。
    肖力时运不佳，那时贾正雅和梅娟都不在家，肖力的父亲肖刚也出外干活去了，家中只有肖力和贾怀德，这才造成当时的局面。
    事后，她惊叹于当今农民兄弟法律维权意识的健全，更惊惧于贾怀德不问青红皂白不懂法律差点打死肖力的愚昧。
    可就是这样一个老头，竟也知道让她签署房屋转让委托书，去公证处做房屋转让公证，如此一来，他凭着这份公证，就可以代替她买卖父母位于郊区的别墅了。
    而肖力打架那件事，她的父亲并不想就此了之，第二天找了肖力的几个同学，简单的询问后，水落石出。
    很简单，这是一个有关男人尊严的问题。
    因为肖力的父亲肖刚是贵州人，走了大半个中国来到北方，做了贾家的上门女婿，相当于入赘贾家。
    原本肖力该叫贾力，但肖刚执意坚持孩子跟自己姓，而贾正雅也站在自己丈夫的一边，加上贾正堂和她父亲的一再劝解，倒是遂了肖刚的心意，可贾怀德从此在心里打了个心结，一直没解开，好像肖刚偷走了他的珍宝。
    而村里风言风语，谁都知道肖刚是入赘的女婿，从心眼里看不起肖刚，对肖力也是不屑，偏肖力是个聪明又自强的男孩，性格刚正。
    那天，他刚出校门，就听到身后几个男生大声骂他是“王八蛋”，他爸是“缩头王八”，他闷声不吭，直接跟那几个人扭打到一起，混乱中砸破了一个同学的头。
    对于这件暴力事件，一向反对暴力解决问题的父亲，居然着实把肖力夸奖了一番。
    什么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地谈了一大堆道理，自然这也是当着贾怀德的面，当着家里所有人的面。
    她现在还记得，肖力躺在床上，一张白惨惨的小脸对着她的父亲，望着她父亲的乌黑的眼珠熠熠生辉。
    她的父亲贾正枫之于贾怀德，是心尖的肉，掌心的宝，是贾怀德一生的骄傲。
    她父亲的“大逆不道”的不孝之举，竟也被默许了，以至于后来肖力跟人打架，贾怀德也会出言询问前因后果，不再随便责打。
    贾怀德是个十分好面子的人，但凡是欺辱了自己家里的人，他也不是好欺负的，从此以后，倒是没有人再敢辱骂肖力和肖力的父亲肖刚。
    只不过村里人背后议论，是怎么也不可能堵住别人的嘴的，但至少脸面上大家都过得去。
    肖刚对村里的风言风语不太在意，对贾怀德一直心怀感激，他一无所有，能娶到贾正雅，生了儿子又跟了他的姓，他很满足，也懂得感恩。
    这件事之后，肖力就对她的父亲，也就是他的三舅三舅母很是崇拜，每逢她一家人来爷爷家串门，肖力总爱默默地跟在她父亲身后，听她的父亲如何与人交谈，望着她父亲的眼里也写满了崇拜。
    并且，他对她也不再像对待别的兄弟姐妹那般冷漠，偶尔还会默默地帮她一把，慢慢地，她也敢对肖力有说有笑了，肖力也尽可能地满足她提出的一些小孩子的愿望。
    她父母去世时，全家人都痛哭流涕，只有肖力沉默地冷着脸，站在墓地前一滴眼泪都没流。
    然而，她心里很清楚，每年清明，她父母墓前那束充满烂漫生命力的野花，定然是肖力留下的。
    此时此刻，站在医院住院部楼下的花园小路上，她望着肖力，忽然就发觉，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早已褪去一身的桀骜与稚气，雄浑的体魄和沉静的目光，使他看起来成熟内敛，已然像一名淳厚朴实的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