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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翻大兴安岭的脊梁,再往北就是人称的北山里,北山里有个口朝西的山崴子。民国三十四年的一个秋天的黄昏,山崴子里传出了爆豆般的枪炮声,炸碎了凝固在这块土地上原始的宁静。
    当随着最后一声“爆豆”远去的数十日之后又一个黄昏降临的时侯,从山崴子里传出了一阵阵似唱非唱,似嚎非嚎的声音,从而山崴子就有了“鬼域”的名子。
    离鬼域北三十里地的地方,有个背负着由东而西流淌的哈拉哈河的二十几户人家,叫常山屯的小屯。
    常山屯最东有一座四间连山的“木克楞”,一堵柈子墙从连着房山的墙往前延伸到大门口,把“木克楞”平分成东西两个院。东院的一家姓唐,主事的男人叫唐耕山,他和老伴有一女,叫唐春燕;西院的一家姓辛,主事的男人叫辛镇林,他和老伴有一男叫辛福。
    辛镇林自从春天儿子辛福被黑风刮走后,就养成了个观天气的习惯,这日,站在木柈子墙前观察日落的辛镇林見太阳被西边老云接下去后,就从柈子墙上往怀里拣了几块柈子,又从捆着的桦树皮梱上扯下机块桦树皮,抱进了屋。
    进了屋的辛镇林把柈子放在北墙的墙角下,拿了一块桦树皮走到灶口前,把灶旮旯的余灰用桦树皮扒了扒就把桦树皮摁在露出的鲜亮的火上,然后把嘴里吹出的气流冲在火上,桦树皮的角就燃起了桔黄色的火苗,在火苗燃烧之际辛镇林就站了起来,点亮了灶台上的油灯,借着昏暗的灯光从摞在锅台上的碗摞子上拿起一个碗,从锅里舀了半碗温水,一手端着油灯,一手端着碗,向屋里走去。把灯放在炕沿上,把端着的水碗递给了久病初愈的辛福娘,说:“该喝药了。”
    辛镇林把水碗递给辛福娘后,就把炕上的一个蓝地白花的家织布的布包解开,从里面拿出一个牛皮纸的盒,从盒里拿出两个蜡封着的药丸,把药丸掰开,从里面把黑色的药取出来,捻成黄豆般大的丸递给了辛福娘。
    辛福娘把药丸接过去一口放在嘴里,然后又喝了一口水把药丸送进肚里把水碗还给了辛镇林。
    辛镇林把水碗送到灶房,回来对辛福娘说:“今晚老云接了驾,明天非得下雪不可,这雪一下,疙瘩白不要紧,不光冻不死,还能抱得成实一些,土豆和卜留克可就完了,明天得到地里看看,土豆能不能启,别一场雪封在地里。”辛镇林说着就上炕脱了衣服,钻进了辛福娘早给他焐好的被窝里。辛福娘钻进了被窝就吹灭了灯。
    辛福娘说:“明天可是春燕三天回门的日子,三天前你可是答应过春燕的。”
    辛镇林说:“春燕回来一看我不在家,也许就听她爹的话了,也就跟她女婿洪建回明水河屯了。”
    辛福娘的话又使辛镇林想起三天前。
    三天前,洪建领着的娶亲的马车就站在了唐耕山家的大门口,可是春燕连头发都没有梳就倚在灶房门框旁,看着院里。唐耕山对站在院外跟洪家娶亲人说话的辛镇林说,哥,你说春燕今天不咋的了,好像今天的事和她没关系似的。辛镇林听了从院外走到唐耕山的跟前说,定这个日子的时候,她也不是不在场,她也没说不同意,今天这是咋的了?唐耕山忙往院外娶亲的人看了一眼说,哥,还是你去看看闺女吧,你的话比我的话好使。
    辛镇林走到春燕的跟前问,你咋还不梳头换衣服?婆家娶亲的车都来了。春燕说,大爹我后悔了。辛镇林说,你后悔了?
    春燕说,我不是后这门亲戚的悔,我是后定今天这个日子的悔。辛镇林说,那么说你嫌今天这个日子不吉利?你公公洪先生可是出名的不光能看好日子还既能看虚病,又能医实病的人,他择的日子能不吉利?春燕说,我不是嫌这个日子吉利不吉利的事,要是晚一天就是天上下刀子我也嫁过去。辛镇林说,那到底为啥?春燕没吱声。
    就在辛镇林劝春燕上娶亲车的时候,站在大门口支宾的喊道,良辰将到,新娘上车。辛镇林听到支宾的喊声,忙瞅了一眼还焦急地站在柈子墙旁边的唐耕山又对春燕说,春燕咱不看你爹现在这急的样子,就看在你公公洪先生的份上,要是咱们今天不让他们把你娶回去,也对不住洪先生呀,谁不知道洪先生是个不给钱,不给抓药的人,可是对咱们家没那么做。这事咱们要是把洪先生的脸丢了,这不光洪先生把面子掉在地上,就是咱们家的面子在南北二屯也没有地方放呀。
    春燕说,要这么说,今天洪家的娶亲车,我是非上不可了?辛镇林说,没有不上的道理,不管咱们嘴里含着多少苦水,也得偷偷地咽到肚里。春燕想了想说,今天我上了洪家的娶亲车,三天回门时,我得在家多住一夜。辛镇林瞅瞅大门外焦急等着娶亲的洪家人,很无奈地说,好吧,大爹答应你。。。。。。
    辛镇林想道这里,明天就是三天,就是春燕回门的日子了,要真像三天前答应的那样不跟女婿回去,不还是和三天前春燕不上洪家娶亲车一样吗?不光自己家人在屯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就是洪先生还不是没面子?那样不还是对不住洪先生?辛镇林听听辛福娘,辛福娘已经发出均匀的睡眠声。他也就翻了个身,怀着不知咋样对待明天要发声事的心理睡着了。第二天辛镇林是被太平鸟的叫声唤醒的,他睁开眼睛看看已经泛了白的窗纸,一边说,这里也不太平了,你还叫啥,一边起来穿衣服。
    辛镇林穿好衣服,推门走出去后,天果然下了雪,他看看被初雪铺得满目银白的天地间,想,这在热河老家,才是苞米灌浆,高梁秀包,豆子结角的季节,可这是这个北山里一场在这个季节不该来的霜雪,一夜间就把满野满山的绿色生机全都被杀死了。辛镇林想到这,返身向屋里走去,把昨晚抱进屋里的柈子架在灶里,先把白桦树皮摁在灶旁旮旯的火种上,用嘴把桦皮吹着在灶膛把柈子引着,就站起来往锅里添了两瓢水,把一个盛着大馇饭的盆坐在锅里,又把前一年的陈土豆洗了些放在盆的旁边,盖上了木头锅盖,不多时随着锅里冒出来一阵阵“咕嘟咕嘟”响声,就从锅里冒出了热气。辛镇林把饭做好就从屋里走出去,把院里的雪扫干净后,回到屋里。见从锅里冒出的热汽随着“咕嘟”声的消失而消失。就把锅盖掀开,用筷子扎了扎土豆,筷子扎进就意味着土豆熟了,就把土豆拣进个大碗里,又把饭盆从锅里端了出来,又往锅里添了点水。
    在辛镇林和辛福娘吃完饭的时候,辛镇林说:“我得到河湾地走一趟,看看河湾地的土豆该不该启。”
    辛福娘说:“一会春燕和她的女婿就回来了,你就真的让她在家多呆一夜呀?让她女婿一个人回明水河屯去呀?”
    辛真林说:“她要是见我不在家,找不到跟她兑现话的人还兴许能让她爹撵回去。”
    辛福娘说:“春燕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
    辛镇林说:“她爹要真的撵不回去她,我再回来劝她。”
    辛镇林说完把碗筷收拾完就从屋里走了出去,从柈子垛上把三齿子拿起来,往地上墩了墩,把把上的雪墩掉,用三齿的齿从柈子垛上勾起个土篮子,向大门外走去。到了大门外把土篮子的雪倒掉又用三齿把土篮勾起,把三齿把扛在肩上就朝河湾地走去。
    河湾地在常山屯东北的哈拉哈河的北岸。
    辛镇林沿着从北而来,到了常山屯又向东拐去的荒草野道上向东走了大约四五里地的路程,便到了一座横担在哈拉哈河河面上原木桥南端,他就下了荒草野道上了原木桥,当他走到桥上第二根原木上的时候,那根原木动了一下,辛镇林瞅了一眼想,四年前在和唐耕山开这片河湾地之前,搭这座原木桥时,就觉得这第二根原木没有钉实,没想到四年后的今天还真的松动了,过几天启土豆的时候,得把它再钉一钉。
    辛镇林来到河湾地的西头,放下三齿子和土篮子,把目光沿着已经被雪覆盖的一片银白的土豆地垄向东望去,惊诧得看到一个奇怪的白影从哈拉哈河南岸的鬼域山崖上轻盈的飘落下来,蜻蜓点水似的从哈拉哈河水面上飞过,掠过河湾地的东头融进了挂满霜雪的北山脚下的林子里。
    辛镇林虽然目光敏锐,虽然在那瞬间他的目光一直跟随着那个白影,但是他还是没有看清,他想,退一步讲,就算是鬼域里真的有鬼,可是听人说鬼是见不得太阳的,都是在夜里出没的,从这点上看,那白影绝不是人们所说的是鬼域里的什么鬼,可,不是鬼又是什么呢?辛镇林想着就沿着铺满白雪的土豆地垄向东走去。
    辛镇林走到了河湾地的东头,又到了哈拉哈河的河边沿着方才白影飘落的地方向河里看了一会,却没有看出什么异常来,就返身沿着白影消失的路线向北走去,一路走,一路观察,直到白影融入的树林也还是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现象,要说有点异常,只是在白影掠过的草尖上的雪被剥落一点点。
    辛镇林在林边站了一会,就怀着疑惑的心情一边往回走,一边想,说起这北山里,真的不是四年前刚来时那块净土了。从去年秋天鬼蜮成了鬼蜮到今年春天一场黑风把儿子辛福刮得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又到今天让人琢磨不透白影,这北山里咋的了?
    辛镇林想着走回了河湾地的西头,他蹲下来,把一株土豆秧上的白雪拔掉,见被雪冻死的土豆秧已经发了黑,他又把发黑的秧子拨开,又见下面露出的叶子和茎还是绿的,辛镇林长长的吐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一会抽袋烟就用三齿子把秧子上的雪拨掉这样埋在土里的土豆还能度度面,再晚几天启还中”。
    辛镇林就在垄头扫掉一块雪的地方坐下。从腰带上把烟荷包解了下来,然后就把烟袋插进烟荷包里挖出了一袋烟,又从兜里掏出火石和火镰还有一块棉絮,把棉絮捺在火石上,然后用火镰在火石上擦打,擦出来的火星不多时把棉絮点燃。待棉絮的火旺了时候,辛镇林就把棉絮捺在铜烟袋锅上。他把烟袋嘴放在嘴里深深地抽了一口,烟袋锅里的烟就燃着了,然后就吸吐起来。
    就在这时,从常山屯向东到了山脚下又拐向南的荒草野道的南面,传来了花轱辘车辗地的声音。辛镇林循声望去,看清了那离他越来越近的到了哈拉哈河的岸边又拐向西的花轱辘车就是春燕回门的洪家的车,赶车的是春燕的女婿洪建,春燕坐在车厢里。
    辛镇林把烟抽透,把烟袋里的烟灰磕在雪中的一块石头上又把烟袋插进了烟荷包里,把烟荷包又别在腰带子上,站了起来,走到垄头,用三齿子从土豆垄上拨起雪来。
    辛镇林在把土豆秧子上的雪拨掉一半的时候,太阳已经从西边云缝里钻了出来,雪有点融化,很快又凝成了水珠。
    就在这时,从常山屯向东而来的荒草野道上,传来了花轱辘车碾地的声音。辛镇林怀着春燕能坐在车里的希望朝着花轱辘车望去。然而他的希望被他所看到的车上的情况打破了。只有洪建一个人赶着空车往回走。于是辛镇林就又用三齿勾起了土篮子,把三齿子把扛在肩上,用右手压往前探出的三齿把,往回走。辛镇林走到原木桥的南端拐通往常山屯的荒草野道上没走多远,就听到唐耕山的愤怒的喊声,辛镇林明白唐耕山这脾气一定是对春燕发的。于是就加快了脚步。辛镇林走到唐耕山家的门口的时候,见唐耕山正站在大门外已经套好的小毛驴旁,见了辛镇林就像见了援兵似的,忙喊了一声“哥”之后,说:“你说这丫头,又犯了三天前娶亲时的宁劲就是不上洪建回门的车,不跟女婿回去,你说的话比我说的话好使,哥,还是你劝劝她吧。
    辛镇林说:“别急,我去劝劝她。”
    辛镇林说着就向院里走去,如三天前一样,倚着门框的春燕见了辛镇林也如见了救兵一样还没等辛镇林走到她得跟前,就声泪俱下很委屈地喊了一声“大爹”。
    辛镇林的心就像让醋泡了似地,叫了一声“孩子”,然后说:“我知道,你的心里除了你的辛福哥装不下别的男人,可是路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就是你在家再多呆一夜,今后的路不还是得走吗?
    辛镇林说着就把土篮子和三齿一起放在柈子垛上,回到春燕的跟前说:“你要是把今后的路刨得坑坑洼洼的再走多难呀。”
    春燕说:“今后的路再难走,今夜我也得在家住一夜,”
    辛镇林说:“孩子,你能告诉我值为啥吗?”
    春燕说:“我不能告诉你值为啥,是三天前大爹亲口答应我的,我知道我爹最听你的话再说这事我也是跟洪建合计好了的。”
    辛镇林说:“洪建答应了?”
    春燕说:“他答应了,他是个好人。”
    辛镇林说:“要是这样的话,孩子你就更不能在家住一夜了。孩子,您听大爹的话吧。”
    春燕没吱声。
    辛镇林说:“人到啥时都要俩好恰一好。咱们先不说你公公洪先生对咱们怎样,就凭你女婿洪建用这样的大度地答应你,咱们就更得对得起人家,咱们再有满肚子的苦水也得咽到肚子里去。”
    春燕说:“理事这么个理。”
    辛镇林说:“咱们已经认这个理啦,就不能拿理当不是说了,你说对不对?”
    春燕低着头流下两行泪,然后抬起头,说:“可是,大爹,我这是。。。。。。”
    辛镇林打断春燕的话,说:“孩子,就是咱家有天大的事,也得搁下,来回报洪家的这份恩情。”
    春燕沉默了一会回了辛镇林一句“好吧”,就向屋里走去。”
    辛镇林见春燕答应了,他就朝着大门口走去。唐耕山见辛镇林向他走来,就忙问:“怎样?”
    辛镇林说:“她答应了。”
    唐耕山把铺在小毛驴车上的褥子抻了抻,说:“那就好,那就好。”
    辛镇林和唐耕山正说着的时候,春燕双手托着一个红布包从屋里走出来,然后朝着西院辛镇林家走去,过了两袋烟的工夫,才两眼红红地从辛家的门里走了出来,又拐向了东院。从唐家走出来后来到小毛驴车前默默地爬上了小毛驴车。
    唐耕山刚要把赶车的鞭子举起来,辛镇林看了看西下的太阳,又想到今早在河湾地看到的白影,说句“我去吧”就把鞭子从唐耕山的手里夺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