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标是燕九少爷的咽喉!
观战的众人听见了夜色里利箭挟带出的凛冽风声,风声中又是“叮”的一声,然而没有箭射中铜钱,大家只看到了八公主的箭影在空中似乎有一个变向,而后远远地划落湖面。
——是什么改变了八公主箭的轨迹?!众人既惊骇又一头雾水,懵懂间望向台上的二人,见八公主睁大了眼睛一脸难以置信地转脸看着燕七,燕七却又在搭箭,目标直指六王子项上头颅!
利箭疾出,杀气如电。
湖面上响起一片惊呼,然而呼声方起,箭已飞至,“叮”地击中六王子头上铜钱,箭势继续前冲,击散了六王子的发髻,冲断了数绺黑硬的头发,如同残灰败烬一般纷纷扬扬地散向了空中。
燕七再一次搭箭,惊愕中的八公主听见这个胖女孩的嘴里吐出冰凉死寂的一句话:“这一箭,我会射他眉心。”
射眉心,多残忍的杀人方式——她要让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一箭射入他的天灵盖,她要让他最近距离地看到自己是如何死在她的箭下——何其冷酷,何其残忍,何其狠辣!
八公主“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急声叫着“我错了”,她没来由地相信这个小胖子真的敢出手,真的敢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杀了六王子——她错了,她后悔万分,她不该对小胖子的弟弟出手,她惹怒她了,她惹到了一头狼——不,是一个鬼!一个罗刹鬼!凶残冷酷,无法无天!
“我错了——我认输——”八公主急切地用生硬的中原话嘶声喊着,“燕子忱是盖世英雄!燕子忱是盖世英雄!燕子忱是盖世英雄——”
“燕小胖!”元昶几步跨到燕七的身边,伸手攥住了她搭在弓上的箭,“别胡闹!杀人要被书院开除的!”
似乎被书院开除是一件远比杀掉乌犁六王子严重得多的事。
乌犁六王子又是个什么东西?
“好。”燕七松了弓弦,转头看向跪在地上的八公主,“其他人也要喊三遍。”
直到此时,观战的众人才恍然回过味来,一下子便炸开了锅——刚才那是什么情况?!小胖子竟然用箭把八公主射向她兄弟的那一箭给半空拦截了?!老天!这一手不是端午那天箭神曾经使出过的吗?!这个小胖子居然也能做到!她是怎么做到的?!她怎么可能会有如此高超的箭法?!这不可能!这绝不可能!她才多大啊?!
从旁边山上赶过来准备挽回角抵失利的尊严的一众武将远远地就听见一群人粗着嗓子用发音古怪的中原话高声大吼着“燕子忱是盖世英雄”这样的句子,再走近些细看,见那帮来自乌犁的桀骜野人们竟然整整齐齐地跪在那台子上,面向着北边大漠的方向,像是一帮疯狂信仰着燕子忱的极端异教徒在膜拜他们的神祇。
这是出什么事了?这帮野人最恨的人才应该是燕子忱吧?!这是发生了什么样的重大变故才会让这些难以驯服的野人甘愿弯下他们的膝盖去赞颂他们的仇人啊?!
武将们没有注意到场下众人脸上的神情,有那么一些人跟着望向北方的目光中是带着些许羡慕的。
那个燕子忱远在边关大漠,此时此刻他绝不会想到,在万里之遥的京都之郊,一群最不服他、最恨他的蛮夷野人,将他们最不肯承认的一句话吼得震彻夜空。
燕子忱是盖世英雄。
燕子忱你听到了吗?你的女儿将这属于一个男人最高的称颂,让你的敌人隔空送与了你。
再没有什么能比让敌人屈膝跪服更让人开心的事。
再没有什么能比让敌人含辱称颂更让人得意的事。
再没有什么能比让敌人自信崩溃更让人痛快的事。
燕子忱,你开不开心?得不得意?痛不痛快?
八公主从台上站起身,红唇依旧鲜艳,只是这会子看上去却像是在滴血,她满怀不甘地狠狠瞪着燕七,通过通译之口问她:“你是怎么做到拦下我的箭的?你不可能反应那么快!”
“在你搭箭之前,我预感到了。”燕七道,“你身上有杀气,所以我提前做了准备。”
“杀气?”八公主觉得可笑,“你才多大年纪?知道什么叫杀气?”
“由心而发的凶戾之气,虽无形,却有质。”燕七道,“接触得多了,自然容易感知。”
这话的意思是?!通译惊奇地望着这位燕家七小姐。
八公主神情颓丧地跟着她的兄长和族人离开了消夏会的会场,丢下一干酒气熏天赶过来准备找回场子的武将扎煞着手在那里面面相觑。
燕七放下弓箭,从台子上下来,预备回到湖中的船上去,却听见元昶在身后沉着嗓子叫她:“燕七。”
燕七转头看他,见这个小子一脸阴郁地僵着身子站在那里盯着她,也不往下说话。
两个人面对面地站了良久,直到消夏会结束,人们开始陆续离开,才听见元昶问了一句:“你的箭法究竟是跟谁学的?”
“我师父已经过世了,”燕七道,“如果你非要知道他的名讳:他姓山,其实这个姓也是他自己随便起的,他没有名,认识他的人叫他‘大山’或是‘山子’,崇拜他的人,叫他‘山神’。”
“山神……”元昶一字一字地念着这个名字,或者说是绰号,黑沉的眸子盯向燕七,“在你看来,你师父的箭法和箭神相比,谁更厉害?”
燕七摇头:“我不知道,箭神的箭法我只见过一回,这不好说。”
元昶沉默,过了半晌,再次凝眸盯住燕七:“燕小胖,找个时间,同我比一回箭,我是认真的,拿出你真正的本事,认认真真地同我比一回。嗯?”
“好。”燕七道,“那就离开御岛之后吧。”
“一言为定。”元昶撂下这句话,转身便奔入了夜色中,须臾不见了踪影。
参加消夏会的人此时已经散了个差不多,只有那么几家的船还漂在湖上自得其乐,燕七打眼瞅了一瞅,没找到自家的船,一转身,看见长随一枝恭恭敬敬地立在身后不远处,燕子恪和燕九少爷却不见了踪影。
“九爷先行回去沐浴了。”一枝上前恭声和燕七道。
那货被溅了一头水果汁,估计内心的小宇宙早就炸了。
“大伯呢?”燕七问。
“老爷去了行宫,七小姐若想坐船游湖,小的即去安排。”
“啊,不劳烦你啦,我也想先回去洗洗了。”
一枝就跟着这位一脸云淡风轻的小主子一路稳稳当当地回了飞来阁。
大半夜的时候,一枝从窗口看见他主子一个人儿慢悠悠地从远处回来了,手里挑着个灯笼,哦,不是灯笼,是萤火虫,光蒙蒙一大团,用透明的纱包着,这纱怎么看怎么像是他主子今儿身上穿的那件纱氅,仔细一看,果然是,把纱氅撕成片包了虫子,系好了再用树枝子挑上,远远看着就像一盏翡翠灯笼,那挑灯的树枝子也不知折的什么树上的,丫杈间生着玉般的白色的花儿。
由远及近慢慢悠悠地走到飞来阁下面的水潭边,却也不急着上楼,神经兮兮地挑着花枝灯笼照水——这么晚了鱼都睡了好吗!
给潭里的鱼捣了阵乱,这位终于收了手,却把灯笼拆下来,解开系纱的绦子,那星星闪闪的萤火虫儿就从手里一股脑地飘飞了出去,纷纷扬扬的,像是晶亮的雪花。
回风舞雪,花枝映人。
过了好半晌一枝才听见他主子上得楼来,肩上扛着那花枝,随手放在门外。
进了屋也不点灯,就在窗前的月光里坐着,翘着腿,手指轻轻地点在膝盖上。
“一枝,”过了良久,他主子方才清淡淡地开口,“依你看来,小七的箭技,有多少年的底子?”
“若无内功修为辅助,非数十年无可达成。”一枝恭声答道。
“杀气呢?”燕子恪凉眸里映进素白的月光。
杀气,由心而发的凶戾之气,虽无形,却有质。
一枝肃容,慎而又重地轻声作答:“非斩百千人,无以累积至此。”
第141章 仙馆(=_=)(-_-)
燕七睡醒的时候,煮雨正捧着一摞帖子进门,脸上满是稀罕:“姑娘,您说这是怎么了?一大早就收到好几家小姐使人递来的请帖儿,邀您登门小坐呢。”
燕七接过帖子就进了净室,出来的时候帖子已都过了一遍眼,递还给煮雨,边去洗手边道:“就最上面那个吧。”
煮雨也是识得字的,低头在被摞到最上面的那张帖子上看了看,见榴红底子洒金笺上清丽字迹写着“谨订六月十一日午时初刻设紫阳小宴于岛西紫阳仙馆”云云,下头落款是“闵素辞”三字。
“素辞”是闵雪薇的字。
煮雨便觉奇怪:“闵二小姐姑娘已经结识过了,为何不趁此机会再去结识些新的朋友呢?”多难得的扩大人脉的机会呀。
“你看反面。”燕七嘴里衔着象牙柄的马尾牙刷呜噜着道。
煮雨忙将这帖子翻了个面,见也写着几行字,看完就问燕七:“闵二小姐特意请来的这位涂先生是做什么的呢?为何专要替姑娘引见?”
“我忘记问大伯了。”燕七漱完口,用巾子擦了擦嘴,“大概是位箭法很好的前辈吧。”
于是燕七一上午都坐在桌前写回帖,向不能应邀去的相请致歉。
紫阳仙馆位于御岛西部,据说整座御岛上除了皇帝的行宫之外,最凉快的馆驿是飞来阁,最美丽的馆驿就是紫阳仙馆,两个好地儿一被燕子恪那个谁也惹不起的蛇精病抢了,一被闵家这贵戚权门给占了,其他官眷只能在旁边不要不要的羡慕,好在每年闵家在这御岛上都会办一次紫阳小宴,邀请上岛的官家子女前来小坐赏景,只是每次请的人都不多,这就愈发显得闵家的宴请高大上起来。
至于飞来阁那边就不要指望了,大家躲蛇精病还躲不及,谁还上赶着去蛇窝里逛啊?
实则除了闵家的紫阳小宴之外,还有其他的官家家眷也会隔三差五地以各种名头办宴聚会,目的除了搞关系拉人脉之外就是为了打发这漫漫暑日,如此看来御岛上的生活其实是很美好的,无怪大家都挤破头了想跟着家长到御岛上来。
燕七收拾妥当准备出门的时候才知道燕九少爷也受了闵家的邀请,姐弟俩还不小心撞衫了,见燕九少爷穿了件天水碧的交领纱衫,由肩至袖似空里流霜般飞织着细细的白色线纹,下摆又仿若雨落深潭似的积了重重的苍苔之色,在这盛夏流火的时节里让人看着便觉清凉舒坦,因着这个原因,燕七也选了这一身穿了出门——这套衣服是临来御岛前燕大太太专门令人给燕七燕九姐弟俩赶做的,毕竟是代表着燕家上御岛伴驾,没几件拿得出手的衣服怎么行,那不是给燕家丢脸吗?因而是实实着着地挑着今夏最流行的款式给姐弟俩各做了一套。
但姐弟俩并不知道对方也有这么一身衣服啊,心有灵犀地都选择了今儿赴宴穿这一身,从屋里一出来,在走廊上撞了个对脸儿,燕九少爷就感觉自己对上了一面哈哈镜,镜子里头是大码女版的自己,好在还是有些微不一样的地方可以让俩人区别开来:燕九少爷腰间坠了枚荷叶式黛色冷玉,燕七的裙带上则系了个碧绿平金的小西瓜香囊。
燕九少爷转头就要回屋,燕七推测这位是要换衣服去,姐弟俩穿成了一样的衣服,这货一定觉得丢人死了。
燕七就一伸手把燕九少爷的衣后领给薅住了:“就这么着吧,显得咱们亲近。”
已经迫不及待地等在楼下的煮雨和水墨就瞅见他们七姑娘拎着一张咒怨脸的九爷从楼梯上下来了。
煮雨觉得姑娘和九爷穿得一模一样可真萌啊。
紫阳仙馆建于御岛西畔的一片凹地里,远远地站在地平面上看过去,除了草皮与远处的千岛湖面外什么也看不到,然而当你走到近前,突然便会出现一只巨大的紫阳花碗在你的脚下——这凹地是陷于地平面之下的,形状就像是一只敞口的大碗,碗壁上植满了各色的紫阳花,碗底则是一汪巨大的水潭,在水潭的中央,有一块高于潭面之上的平地,平地上轩馆玲珑,便是那紫阳仙馆。
紫阳,紫气东来,丹凤朝阳。闵家人占据了这块风水宝地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明眼人都能看出一二,然而谁又能说什么呢,谁让人家养了两个争气的闺女,大女儿闵紫薇进宫为妃,深得皇上宠爱,正是风头无两,二女儿闵雪薇才貌双全,名满京都,成为无数家庭教女的榜样,有人就推测,闵尚书那老狐狸搞不好日后也要将二女儿送进宫去来个姐妹共夫,到时候后宫就成了闵氏的天下,怕是连元皇后都难挡其锋。
当然,还有三女儿闵红薇,那位可以忽略不计。
因此有些想得远、想得多的人家这个时候就已经开始打起闵家的主意了,巴不得能成闵家的座上宾,得到紫阳小宴的请帖便愈加显得难得了。
日头当午,暑气正热,走到紫阳花碗的时候,一股凉丝丝的气从碗里扑面而来,植物多的地方总比别处凉快些,再加上碗中红粉蓝白紫的花儿,大团大团的,像是冰淇淋球,燕七就觉得身上的汗意都落下去了几分。
这么大的一“碗”花,说来也是不多见,姐弟俩驻足碗边,边沐浴着凉意边欣赏这难得的景致,在碗的周围还有三五拨人站在那里也在赏景,口中赞美不断。
“这样的景也是蛮有趣儿的,只不知这‘碗’是天然而成,还是人力所为?”有位小姐好奇问道。
“听说原本天然就是往下陷的这么一块凹地,后来经由匠人设计,将这凹地修整成了碗状,四壁种了紫阳花,碗底的水也是后头引过来的,说是取风水里‘藏风聚气,得水为上’之意。”一位小姐介绍道。
“站在上面往下看,水潭面倒映着四壁的花,确实很美。”那小姐就点头赞道。
“你是头一次来,不晓得这紫阳仙馆的妙处,过会子你便知道了,还有比眼前这景儿更令人惊叹的所在呢!”另一个小姐就笑。
“你来过几次?”有人问这小姐。
“我已来过御岛四次了,每次都受邀到这紫阳仙馆来玩。”这小姐颇有些自豪于能成为闵家的座上常客。
“紫阳小宴的帖可是一帖难求啊,好些人都想拉关系扯交情蹭上一份儿,可惜人闵家眼界高,无本事莫登门,能登门的必非常人。”另一边一位公子也在和同伴低声议论着闵家的紫阳小宴,这二位没受邀,纯是来凑热闹在碗外头围观一下。
“我看未必,”他的同伴笑道,“你倒说说那个小胖丫头有什么本事?怎么看怎么是个常人,我看她身后的丫鬟手里就拿着闵家的帖子呢,定是受邀来的,也没听说京中闺秀圈子里有这么一号人物。”
“嘘……你昨儿没去参加消夏会啊?”这位连忙一扯他胳膊,“这丫头是燕子恪的侄女,一手箭法了不得!把乌犁那一伙子逼得跪在地上认输!我跟你说,负责译乌犁话的就是家兄,当时别人没听见的,家兄可是听得一清二楚——这丫头差点箭杀乌犁六王子!凶得很呢!”
“——真的假的?!”那位吓了一大跳,连连向着燕七那厢看了好几眼,“看着挺木讷一孩子,真有这么凶?两国交战都不斩来使呢,何况乌犁这回是来进夏贡的吧?她杀了人六王子,不得赔上一条命啊?!她怎么敢动手?!”
“有什么不敢,你不看看她大伯是谁?”这位挤眉弄眼了一阵,“燕子恪啊。”
“哦……”那位恍然,两人对视了一眼,各自挂上一脸若有所指淫而不荡的笑。
说话的功夫,有人从紫阳花碗里沿着紫阳花夹径的石阶走上来,见是几个下人模样的人,先向着众人施礼,而后便提声道:“家主已在别馆恭候多时,请诸位贵客随小的前往!”
然后便有两个一左一右立到阶旁,这是要检查帖子的架势,以免有那未受邀的人跟着混进去。见此情形,围在紫阳花碗边赏景的人中便有冷笑的,亦有表示遗憾的,还有用羡慕的眼光目送受邀之人下得石阶去的。
石阶一路通到碗底,夹径绣球丛生,红艳粉娇,紫香白冷,像铺了遍坡的波斯大花毯,有已先到的客人正漫步花间,或独坐,或踯躅,或采摘,或簪发,各自徜徉,闲适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