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公馆坐落在临江门慢坡西侧的山腰处,十分幽静。院子被一人多高的围墙包绕,墙脚长满灌木,墙头爬有牵牛花。院中有幢三层小洋搂。房子很陈旧了,倒还完好。这楼房是从宁孝原爷爷那里传下来的。楼前有块三合土坝子,坝子当间有水池假山。坝子右边有块绿毡子样的草坪地,小时候,宁孝原常跟一帮小伙伴在草坪上打滚嬉戏。坝子左边是花园和石榴林。站在小洋楼的阳台上可以一览嘉陵江水。院子的大门面江,门前有棵历经日晒雨淋雷击的虬曲鹏展的黄葛老树。树下是陡立的三百梯,梯道两旁长有夹竹桃、苦楝树。梯道直通江滩。嘉陵江水很美,捧在手里透明,放到江中碧绿。小时候的宁孝原很觉奇怪。他母亲说,傻娃儿,山青水就绿嘛!
在“涂哑巴冷酒馆”喝完小酒的宁孝原枣红一张脸,随倪红走进了宁公馆。时已黄昏,云层散开,冬日的夕阳露出苍白的脸,白亮的夕辉减弱了宁孝原脸上的酒红。他看了看不远处他勤务兵曹钢蛋的父亲开的那杂货店,没敢去探望曹大爷,冒死背他下火线的曹钢蛋至今生死不明,阵亡名单里没有查到他的名字,等钢蛋有确切的消息后再去看望他老人家。海量的他步态依旧稳实,打着酒嗝。倪红数落他喝酒不要命,又该挨老人家训了。他说,他凭啥子训我……传来咳嗽声。穿深色西装披毛呢大衣的宁道兴在花园里说话:
“是哪个随便闯进我宁公馆!”
宁孝原母亲从宁道兴身后奔出来:“我的儿耶,你可是平安回来了,妈一天到晚是担心死了……”抹眼泪拍打宁孝原。
宁孝原的鼻子酸:“妈,我也想你。”
“你就不想你爸爸,他都快满六十了,他这辈子好难。”
“是他把我赶出家门的。”
“他说的是气话昏话,你就当真了。老头子呃,儿子平安回来了……”宁孝原母亲回脸对宁道兴喊。
宁道兴已拄文明棍进了搂屋。
宁孝原母亲的泪水断了线。
倪红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宁道兴进楼屋客厅后,仰坐到乳白色皮沙发上,心口痛。老妈子赵妈端了开水拿了药盒来:“老爷耶,少爷从前线回来了,你该高兴才是。”取出药丸递给宁道兴,她在后屋听见了院子里的说话声,庆幸少爷平安归来。她也是万灵镇的人,是老爷的孪生妹妹宁道盛介绍她来这里帮工的。宁道兴吞服药丸:“赵妈,我没得事儿,你各自去忙。”赵妈点头,出客厅去迎少爷。
客厅那米白色格窗外可见石榴林,寒风碰落树叶,光裸的树杈上有鸟儿鸣叫,不是喜鹊是只老鸦在呱呱叫。“富不过三代的,富不过三代的……”宁道兴感觉的是这话,怒冲冲起身到窗前用文明棍驱赶乌鸦,乌鸦不惧,继续抬首鸣叫。他无奈摇头,心寒如冰窟。这话父亲对他说过,父亲是怕这大个家败在他的手里,是拿话激他。乌鸦嘴呢,他当时想,却不能指责父亲。父亲的话怕是要应验。他夫人是难产生下孝原的,之后一直未能怀孕。夫妇俩去邻近的和尚庙烧高香祈盼添子,带了孝原去。孝原就认识了邻居的一帮细娃儿,之后,时常邀约去偷和尚粑粑。孝原这娃儿自小就胆子大,胆大包天,打不怕。背着他夫妇到嘉陵江、长江打光巴胴下河洗澡,两条江都敢游个来回。跟那帮崽儿鬼混之后更是野得不行,爬虎头岩掏老鹰窝,下水田逮泥鳅,把帽子打湿吹胀当足球在沙滩上光脚板踢,谁输了球就被灌沙**,还说脏话。又认识了那个窦营长,迷上了枪炮,念重庆大学的他,刚一毕业,就背着他夫妇去穿了身黄皮,说啥子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后来他才知道,就是那个窦营长丛恿帮助孝原去当兵的。打日本鬼子他宁道兴双手赞成,可振兴民族实业也是抗战的需要啊。而孝原说,只有刀枪火炮飞机战舰才能赶走日本鬼子,说他不是经商的料,决不经商。宁家的字辈是“宽仁承继道,孝廉智勇全”,轮到他的后代是“孝”字辈,他为儿子取名孝原,是望儿子孝顺亲长,遵从祖训。晚辈继承长辈之志乃是孝。儿子却违他心愿我行我素。孟子说,惰其四肢,不顾父母之养,一不孝也;博弈好饮酒,不顾父母之养,二不孝也;好货财,私妻子,不顾父母之养,三不孝也;纵耳目之欲,以为父母戮,四不孝也;好勇斗狠,五不孝也。孝原是几乎都沾了边的。唉,咳咳,人都是要老要走的,是带不走这大个家业的。孝原不继承又谁来继承?他越思越担心越想越心凉。友人对他说,野马得用缰绳套住,野男得用婆娘拴住。是呢,必须得给孝原找个管得住他的婆娘,左思右想,想到回乡祭祖时结识的赵宇生工程师,他见过他那女儿赵雯,第一印象就好,那女子重庆大学毕业,人貌好,知书达理,能说会道,倘若能与孝原成婚,是可以管住他的,是可以改变他的那些恶习和混账想法的,也可早抱孙儿,后继有人。
有了这想法这欲望他来了劲头。混迹商场、见多识广、善交朋友的他想方设法亲近赵宇生,明里暗里说了两家结亲的想法,被赵宇生一口回绝,说他那女儿清高,他也不愿把宝贝女儿嫁给一个随时会丢命的军人。
宁道兴碰了钉子,碰出犟劲,如同他在险象环生的商场里搏击那样,越是难办之事越要办成。赵宇生喜好喝酒,他投其所好。“前方吃紧,后方紧吃。”大后方的陪都流行这话。都邮街一带有“小洞天”、“九华园”、“老四川”、“味腴”、“醉东风”、“白玫瑰”、“高豆花”好多的川菜馆。他请赵宇生去了“小洞天”:“赵兄,你我是老乡,莫要客气,想吃啥子尽管点。”赵宇生晓得他的用意,倒也愿意跟他这个有钱的大亨交往:“好嘛,哥子我就不客气了。”点了民国四年在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获得金奖的茅台酒,说下酒菜由他点。宁道兴就点了时兴的“美龄兔丝”、“软炸斑指”、“菊花鱼”、“鸡豆花”、“开水白菜”。解释说,川菜讲究一菜一格,百菜百味,这“美龄兔丝”原名“银针溜兔丝”,用豆芽和兔丝炒制而成,咸鲜清淡,色泽白亮。宋夫人美龄常邀曾是清代御厨的名师黄敬临到南山官邸下厨,特喜此菜,将其作为筵席的行菜,就改名“美龄兔丝”了。“软炸斑指”源于鲁菜,是国画大师徐悲鸿先生的最爱,软炸体现了川菜的多元。做法是,将菜油烧热后冷却一阵,放入裹了面糊的大肠头,用低温炸熟,吃起来外脆里软。徐悲鸿先生与发明这道菜的黄敬临厨师亦是好友。赵宇生很感兴趣,呵呵笑:“再来个‘轰炸东京’!”宁道兴就点了这菜。这菜有来由,重庆“凯歌归餐厅”的老板邀约朋友相聚,堂倌端菜上桌,盘中是炸得酥脆的锅巴,堂倌把一大碗滚烫多汁的肉片汤居高“淋”下,酥脆的锅巴就“噼叭”作响,有如轰炸之声。老板灵机一动,将这“响堂肉片”更名为“轰炸东京”,叫堂倌上菜时报菜名:“轰炸东京!轰炸东京!”讨了口彩,契合人心,成为陪都的一道名菜。
酒菜上桌,二人吃喝得痛快,扯东道西神吹。
饭后是要喝茶的,宁道兴请赵宇生去罗汉寺对面的“翠芳茶园”喝茶,这茶园别致,巴渝古风带上海风情,三楼一堂,有男宾席、女宾席、包厢席。赵宇生爱热闹,选的堂座。除茶水外,桌上摆有糖果、瓜子。茶倌端来盖碗茶,用食指将手中白帕飞速旋转,成伞状成地毯状,抛至空中接到指尖,乐得赵宇生击掌叫好。陪都时兴跳舞,宁道兴请赵宇生进舞厅,给他讲说。赵兄,我跟你说,山城的舞风源自于大上海,上海那“百乐门舞厅”风靡十里洋场,花样儿百出。啥子舞女选花选美,啥子选花国总统总理,名堂多。重庆落后了些,开先的舞场是用竹子搭的棚屋,以竹牌为票入场,男女不许同座。民国十七年,上海来了梅花歌舞团,在后伺坡上的机房街开了“悦和茶园”,有了男女演员同台共舞。到了民国二十四年,“白宫舞厅”在都邮街口的民族路开了张,重庆城有了头一家交际舞舞厅。重庆设陪都后,西撤来了好多的官员商贾军人,来了好多的美军,山城的舞厅就数不清啰。这都邮街一圈吧,就有“胜利大厦舞厅”、“扬子江舞厅”、“南国音乐厅”,“新世界游艺场”、“盟友联谊社”、“夜总会音乐厅”、“中亚音乐厅”、“福音堂音乐厅”。啊,要数“皇后舞厅”最为气派。赵宇生呵呵笑,不想重庆会有恁么多的舞厅!宁道兴领赵宇生进了“皇后舞厅”,舞厅的彩灯挤眉弄眼,专职舞女露臂亮腿,他叫了最为走红的下江摩登舞女跟赵宇生跳舞,跳狐步跳华尔兹跳探戈。乐队操的是拉管、圆号、贝司等西洋乐器,市民说是“洋琴鬼”,跟重庆水码头的川剧锣鼓、笛子、胡琴、狮子龙灯格格不入。而懂西文的去法国研修过的赵宇生津津乐道,有技术却囊中羞涩的他头一次进这么高档的舞厅,说宁道兴够朋友。宁道兴又请赵宇生进可容纳千人共舞的“国际俱乐部”,找了洋妞跟他跳舞。赵宇生乐了,结亲之事便应承下来。
目的达到,宁道兴高兴,却不想儿子孝原死犟,就是不去相亲,气得他心痛病发作住进宽仁医院。
窗外那只乌鸦扑翅膀飞走了,四围好静。宁道兴希望听见儿子进屋的脚步声,想跟儿子好生说话。儿子活着回来,这是他日日的渴盼。没有半点声响。咳,自己刚才那话是把儿子激怒了,个混账东西,硬是不认老子了!传来走走停停的脚步声,定是夫人在劝拉儿子进屋。他那倔劲又上来,拄文明棍橐橐橐上楼,直上到顶楼的屋子里。这里供奉有祖宗的牌位,万里迢迢移民来川的老祖宗宁徙的牌位居首,其次是历代祖上的牌位,再其次是爷爷奶奶和父母的牌位。香案上,精工制作的樟木匣子里摆放有“宁氏家谱”,他抖动手从匣子里取出家谱,借助天窗的光亮翻阅。这土纸印刷的线装家谱的书边已经发毛,天头地角印有外粗内细的线条边框,折页上部的顶框处印有鱼口,每页九行,每行二十四字,字迹尚还清晰:“宁徙寻父离闽填川置业,历尽艰辛……”“宁继富违背父愿,不走仕途倾力经商……”
宁继富是他父亲,给他留下的家业好大。父亲不是驰骋沙场的战将,是拼搏商场的斗士。为官的爷爷宁承忠的愚顽固执粗暴使父亲不敢对爷爷言说经商的万般苦情,而骨血相连的父亲秉承有爷爷的顽强执著。奶奶喻笑霜支持父亲,说是积沙成箩,滴水成河。父亲就这么做。父亲向包括洋人在内的银行界实业界的能人学习,向重庆商界首屈一指的李耀庭总理学习,以其智以其勇以其各种手段,将“大河票号”的业务做大做广,重庆为其总号,分号设到了北平、上海、广州、成都。重庆开埠后,民族工业兴起,父亲步入实业,开办了“荣昌夏布厂”、“荣昌陶器厂”。四叔筹办轮局,父亲也投了资。父亲对社会公益也没敢懈怠,兴学、修路都慷慨解囊,还资助《渝报》、《重庆日报》。这些都不是易事,有成功有失败。父亲是精疲力竭流遍体鳞伤才留下来这份家业的。“富不过三代的。”父亲拿话激他。他痛下决心守住家业,千辛万苦将“大河票号”办成“大河银行”,不想日机连番轰炸,将“大河银行”的主楼都炸塌了。
父亲创业难,他守业难上难。他是在日寇进犯、国破家亡的危难时刻守业。一心指望儿子孝原能够助他守业,接下家业,可儿子不争气。起家如同针挑土,败家如同浪淘沙,这家业可不能败在了他父子的手里。对于儿子的上战场抗日,他倒是违心认可的,这娃儿也还有他的那种硬气……
夫人拉儿子孝原进屋来,叫儿子跟他好好说话,都不许说气话昏话。儿子的嘴动了一阵,终于出声:“我回来了。”混账东西,连声爸爸都喊不出来,宁道兴怒视儿子,欲喝骂又忍住:“祖宗的牌位在这里,家谱在这里,你说说,这个家未必要败在你我的手里?”宁孝原犟着头:“让我经商才会败家。”“你你你,”宁道兴气得走来回步,文明棍拄得红木地板橐橐响,“你胆大包天,当兵背着我和你妈一走了之,你妈哭肿了眼睛。我跟你说,你这次回来就不许再去前线,必须留下来承接祖业!”“那啷个得行。”“啷个不行,你是宁家的独苗!老祖宗宁徙在天上看着的,你学到她老人家丁点就好!”“我就是学的她,她老人家天不怕地不怕,万里路走不倒,老虎吃不了,土匪吓不着……”“混账,你是宁家的孽种!”“我是宁家的正种!爸,没有国哪有家,日本鬼子不赶走何谈经商?”宁道兴摇头叹气,压住火气:“好好,先说你的婚事,人家那个赵雯,多好的女子,你就是不见。”“我就是为婚事回家来的,我要跟倪红拜堂。”“不得行!”“你不同意算了,我回万灵镇找姑妈操办!”“你,你个不孝之子,逆贼……”
倪红在门口探头,感动、伤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