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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嘉陵江边的石径弯曲陡峭,陈古八旧的石板被晚秋的落日弄得晃眼。高挽裤管的涂哑巴穿草鞋的脚呈外八字,一步一梯登梯,肩挑的两大桶河水随了身子的晃动而晃动,滴水不外泄。在这石梯道上走,就是隆冬天打空手也要七喘八吁出热汗,涂哑巴是不分春夏秋冬要上下这梯道挑水的。徐悲鸿有幅巴人挑水图便描绘了这情景。其他挑水人是要“吆佐吆佐”喊叫的,涂哑巴的喊叫在心里。躲追捕的姐姐少有回冷酒馆,进货、经营、挑水这些活路都是他一个人干。
    挑水登梯的涂哑巴用衣襟擦汗,看见了一双皮鞋,抬眼看,是穿军衬衫的袁哲弘。
    “涂哑巴,下河挑水呀,来,我帮你挑。”袁哲弘笑着比画说。
    涂哑巴摇头,腾出抓桶绳的手咿咿哇哇比画,意思是道谢了,请他去冷酒馆喝酒。袁哲弘比画说,不了,他去江边转转。涂哑巴就朝他咧嘴巴怪笑,摇晃大拇子头,挑水上登。袁哲弘目送涂哑巴登梯,那天,他跟赵雯坐在捶衣石上说笑,看见了在河边打水的涂哑巴,没有跟他打招呼,他的心思在赵雯身上。哑巴精灵,定是看见他俩了,所以怪笑所以摇晃大拇指头。
    他会心地笑,沿石梯往江边走。
    有上行木船过来,传来纤夫的号子声:“二四八月天气长,妹儿下河洗衣裳,捶衣石上脚板踩,船哥穿上热肝肠……”从小在这里长大的他太熟悉这川江这石径这号子声了,他父亲早先就是拉船的,喊的号子特别:“说江湖来道江湖,哪州哪县我不熟,买卖要数重庆府,卖不出都卖得出。荣隆二昌出麻布,自流贡井把盐出,温江酱油保宁醋,鬼城出的豆腐乳,长寿饼子灰面做,涪州露酒胜姑苏,大头菜出顺庆府,邻水界牌出包谷……”父亲凭这号子掌握了商业信息,上荣昌下涪州跑自贡进鬼城,竟在都邮街附近租得个小小的门面开起杂货铺来,要不是他划火柴耍引燃了那板屋,现今这黄金地段的生意会好好。父亲又重操了旧业,跟了大好人卢作孚当差。
    落日如蛋,石阶似金,袁哲弘一步两梯下行,军用皮鞋踩到银子般的沙滩上,踩到了卧牛般的捶衣石上。这洗衣妇们喜爱的捶衣石给他留有童年和现今的记忆。
    他是赴约来江边的。
    他工作的所在地是军统局本部的罗家湾19号花园公馆。今天礼拜一,戴笠局长但凡在渝必来训话,军容严整的戴老板因有其他事情,中午才来,跟大家一起在大礼堂吃午饭,八个人一桌,四个菜,戴老板坐的他那一桌,夸奖他两次深入虎穴去策反窦世达,勉励他别泄气,伺机再去,说策反过来有利于抗日,顽固不化就灭了他。饭后,戴老板就给全体人员训话,讲传统讲形势讲任务讲职责,一讲几个小时,谁也不能离开。他一口江浙话,说他创建军统既运用中国传统的忠义观,也引进孙中山的革命思想。说军统的历史是同志们的血汗和泪水写成的,重要的是死亡临头之时,要甘为事业献出自己的生命。说全民要誓死抗战到底,哀兵必胜,猪吃饱了等人家过年,是等不来独立平等的。说军统是个大家庭,要用传统伦理以德相报,团结特工。说军统的特工、学员在抗战中牺牲有万余之众,要照顾好他们的孤儿寡妻,向他们的父母支付丧葬费抚恤费。说溶共防共限共反共之必要之重要……这些话他听过多次,着急不已,他是约了赵雯下午5点在“精神堡垒”会面的。戴老板呃,你理解属下此刻的心情么,我可是急于要去见我心爱的女人呢。他晓得戴老板好色,晓得他用女人保持精力的事儿。那阵,国民政府还没西迁,戴老板忙了一天,晚上还从上海坐汽车去南京向委员长汇报战况分析情报。南京到上海的铁路已经不通,日军的飞机轮番轰炸扫射,汽车只能熄灯行驶,时时如临鬼门关,戴老板却乐此不疲。他车上有两个漂亮的女特工坐他左右,一路说笑解闷,为他按摩。困了,他就靠在女特工身上打盹。汇报毕,又一起坐车返沪,说笑不眠,次日依旧精力充沛。
    戴老板越讲越来劲,讲完话已近黄昏,急不可耐的他快步朝公馆大门走。女特工朱莉莉少尉追来交给他一封信,说她外出办完公事回来,在门口遇见个狼脸模样的男人,托她把这封信交给他。20岁的朱莉莉一直想跟他好,对他的事儿都特别关心。他接过信,道谢。朱莉莉笑,啊,这信没有封,我可是没有看。北方口音。他心热,赵雯是进不了这公馆的,她定是见我没有按时赴约自己找来了,边走边取出信页看:“哲弘老兄,我回来了,晓得你忙,晚上7点,捶衣石老地方见。”落名是宁孝原。他好泄气,也欣慰,老朋友从前线平安回来了。
    落日挂在嘉陵江上,悠悠江水东流。有船队下行,激起的水浪把倒映的落日融化。袁哲弘坐在捶衣石上看落日看大江,身边仿佛有赵雯特有的馨香。宁孝原给他说过心香,是呢,赵雯那香气来自他的心底。他在老君洞那菩萨跟前向她求爱,菩萨在上,哲弘真心向赵雯求婚,赵雯乃我唯一之终生伴侣。赵雯脸红,说英语。他听得懂,她说的是命里有时终需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就说,你我天定,命中注定。赵雯笑而不答,渡步观景。他跟随,心想,赵雯这样的黄花女子是不会随便应承一个男人的,她没拒绝便是有戏。不急,也急不得。数百年历史的老君洞依山造殿,凿壁成像,一步一景,他跟随赵雯走,转游了灵官殿、财神殿、西王母殿、七真殿,登上了最高的玉皇殿。江风阵阵,香烟袅袅,凭殿远眺,双江合抱的山城尽收眼底。赵雯目视被日机轰炸留下的残垣断壁,目视依稀可见的垮塌了的“精神堡垒”那旗杆上飘飞的旗帜,说,精神不倒,日寇必败!他点头,那碑会重建的,胜利指日可待。二人说起抗战之事,都激情满腔。
    有民生公司的轮船“突突”上行,扑来的水浪舔咬捶衣石。起风了,晚暮的江风有凉意。
    那天,他和她坐在这石板上说大河长江说小河嘉陵江,说船神卢作孚,说到了他的童年。他说,宁孝原那家伙在这里灌过他的沙**。赵雯问为啥。他说,他们一帮小崽儿在这里踢足球,是帽子浸透水后吹胀的“足球”,他跟孝原对踢,黑娃子是他方的守门员,涂哑巴是孝原方的守门员,黎江大哥是裁判员。哑巴精灵,总是扑住他踢的“球”,黑娃子莽子一个,不中用,没守住孝原踢来的“球”。他方输了,按照规定,输方得被赢方灌沙**。赵雯说,攻守攻守,攻在前,主要责任在你,你咋怪人家守门员黑娃子?他挠头笑,说黑娃子柳成认了罚,他不干,就跟孝原打架,说打赢了再说。孝原出手一拳,打得他嘴啃河沙。他依旧不干。裁判员黎江大哥就帮了孝原方的忙,按住他灌了沙**。赵雯笑出眼泪,拍他肩头,你还犟,要得!哈哈,你们好耍耶!他的肩头发酥,她那香气扑面。想着,他快慰地笑。
    “笑啥子,还想老子灌你的沙**。”也穿军衬衫的宁孝原走来。
    袁哲弘看表,7点整,起身跳下捶衣石,脚坐麻了,蹬了蹬腿,笑道:“我们的抗日英雄回来了。”伸出双臂。
    宁孝原也伸出双臂:“多事之秋,见面是福。”
    两人拥抱。
    “走,去冷酒馆,我做东!”袁哲弘说。
    “等等。”宁孝原盯他,“我两个在这里先把话说清楚了。”
    袁哲弘预感有麻烦,这老弟定是见过赵雯了。赵雯率真,怕是将他向她求婚的事情跟他说了,干脆反守为攻:“你是说赵雯?”
    “还算有自知之明。”
    “明人不做暗事,我是向她求婚了,又啷个。”
    “她答应了。”
    “她没有拒绝。”
    “你借我这老庚朋友重托之机,竟然挖我墙角夺我所爱,你他妈的小人一个!”
    “一家女百家提,这话你说过。你不能吃着碗里盯着锅里,两头吃,她可是赵雯!”
    “两头吃是老子的事情,赵雯本来就是我的!”
    “她会嫁给你?”
    “当然会!”
    “她不会!她是我的,是我袁哲弘的!”
    “你,我奉劝你就此打住!”
    “不得行!”
    “铁匠铺子里的料--挨打的货,你狗日的找打!”
    “我就是铁匠铺子里的料,我就是找打!”
    宁孝原的狼眼瞪圆,袁哲弘的细目瞪大,两人如怒斗的公鸡,振臂攥拳动步,毛发竖立。宁孝原先发制人,对准袁哲弘面门就是一拳,学过武术的他元气迸发,让狗日的嘴啃河沙记得清楚。念过黄埔军校的特工袁哲弘已不是当年的小崽儿,早有提防的他使出天下第一阳神功的有同道称之为的剿匪十八掌,抵挡过他这风驰电挚的一拳,猫腰一个扫腿。宁孝原赶紧腾空,来了个泰山压顶。袁哲弘勾身仙人摘桃。宁孝原护住命根,使出师傅教他的绝招八卦掌。袁哲弘闪躲不及挨了一掌,迅速掏枪直指宁孝原脑门,宁孝原的枪口也顶住了他的脑门。
    二人都勾着扳机。
    白影闪动,一个穿白绸衣裤的老者飘然而至,手中长剑点挑,两人手里的手枪齐飞落老者手里。两人吃惊,看清来人,都恭敬地招呼。
    “师傅,您来了!”宁孝原拱手施礼。
    “不想教官到来,失敬失敬!”袁哲弘挺胸并腿敬礼。
    老者将手枪交还给他俩,捻须说:“打架可以,动枪不可。”
    有人击掌走来:“开眼了,一个是战地武夫,一个是特工干将……”
    来人是赵雯。
    她没对袁哲弘承诺什么,却高兴见他,总觉愉快,还可得到些记者需要的信息。袁哲弘嘴巴紧,一些她想得知的信息他总是委婉搪塞。上午阵,袁哲弘在电话里对她说,下午5点在“精神堡垒”见,她按时去了,左等右等他都没来,心里空落,独自往这江边走。她与袁哲弘在这里快心说笑,听得他儿时与宁孝原在这里发生的趣事,这里给她留下了印象。她不止一次来这里散步观景了,这里的大江落日好美,号子特有意思。她没有想到会在这里听到两个男人的说话看到了两个男人的打斗,没有想到他俩会掏出枪来,还好,这老者来化解了。
    晚霞烧天之时,他们三男一女坐到了“涂哑巴冷酒馆”里,涂哑巴紧忙端酒上菜。来的路上,相互做了介绍,赵雯才知道这老者是早闻其名未见其人的长江大侠吕紫剑,是总裁侍从室的少将国术教官。
    宁孝原端起满满一坦碗干酒向吕紫剑敬酒:“学生军务在身,刚错过了恩师的五十大寿生日,今天补起,祝您长命百岁!”一口饮尽,抹嘴巴。
    吕紫剑面膛赤红,前额微秃,捋胡子端酒碗喝了一小口酒:“你娃晓得的,老夫我酒量不大。”他在江边练剑,看见宁孝原与人打斗,不想二人掏枪,赶紧出手劝架。
    袁哲弘也端起满坦碗干酒向吕紫剑敬酒:“吕教官不认识我,我可是早就晓得您了,武林高手,佩服之至,我干了,您请自便。”一口饮尽。
    吕紫剑饮了一小口酒:“呵呵,袁中校过奖了。”湖北口音。
    “那阵我还小。”袁哲弘说,“听家父说到过您,家父在卢作孚手下当差。”
    “啊,卢作孚,民生公司的董事长,交通部的次长,他可是了不起!”吕紫剑伸拇指。
    “确实了不起!”袁哲弘说,“家父说,民国十三年,卢作孚跟各国列强争夺川江航权,请您出手与日本浪人头子三井秀夫在宜昌决斗,三井不是您的对手,您黑虎掏心送他一命归西,当时宜昌的报纸登了号外,您被誉为‘长江大侠’。”
    “好汉不提当年勇。”吕紫剑抚须笑。
    宁孝原插话:“我老师早年就在上海抗击过日本黒恶势力。”
    袁哲弘说:“家父还说,宜昌二道巷子人称‘七十二地煞’的恶势力欺凌百姓,当地一些拳师力推您领首,义结‘三十六天罡’行侠仗义,打垮了‘七十二地煞’。还说,为抗议国民政府‘废止中医案’,您被选为中医医疗组的组长。”
    吕紫剑笑:“老夫倒是略知些国医。”
    袁哲弘问:“吕教官,您是从军来重庆的?”
    吕紫剑收了笑:“日本鬼子十恶不赦,我亲历了南京大屠杀,我是逃难来重庆的。”
    袁哲弘说:“听说蒋委员长那人称十三太保的护卫都是您的学生。”
    吕紫剑捻须道:“我乃民间武士一个,尽些薄力而已……”
    赵雯对吕紫剑肃然起敬。
    宁孝原与袁哲弘酒碗碰得叮当响,都满坦碗干酒下肚。涂哑巴添酒上菜,呜哩哇啦比大拇指。
    “……宁孝原,你这碗酒不喝干就不是男人!”袁哲弘脚踏板凳,倒扣喝干的酒碗,两眼血红。
    宁孝原仰头喝完碗中酒:“袁哲弘,老子要不是男人,这天下就没有男人了!”砸了手中酒碗。
    赵雯锁眉头:“好了,莫喝了!”
    两人继续对饮,袁哲弘也砸了喝干的酒碗。
    赵雯苦了脸:“硬是,耍酒疯!”
    吕紫剑端坐:“嘿嘿,你两个有一拼。听赵雯女子的,别喝了。”
    两人依旧对饮,不把对方喝倒不罢休。
    吕紫剑肃了脸:“别喝了,啥事都有个度,喝高兴就好。听老夫的,都坐下。”
    两人才坐下。
    吕紫剑问到战场上的事情,宁孝原说了抵御日寇的石牌保卫战,说了没有枪炮声的三个小时的肉搏血战……赵雯听着,热血沸腾,钦佩又担心宁孝原的安危。宁孝原的讲说不无自夸,她听得出来,他是借酒话说给她听。女人的心如水,男人的豪勇激起她心中狂澜,自己是少了花木兰、梁红玉的巾帼女英雄气,自己若是男人就好,也上前线去跟日本鬼子拼杀。她察觉袁哲弘的目光有钦佩有妒忌有不削,几次张口又没有说话。她知道,袁哲弘做的特工的事情是不会在这种场合说的。
    吕紫剑抚须点首:“不惧无对手,无畏灭强敌,小日本鬼子的末日来了……”
    涂哑巴听不见宁孝原的讲说,却感觉出铁血大战的残酷,倒竖眉头捏紧拳头。吕紫剑因事先走一步,叮嘱赵雯看管好他徒儿和袁中校,说喝酒尽兴就好。宁孝原、袁哲弘送吕紫剑出门,回来后继续喝,叫涂哑巴添酒加菜。
    “赵雯,你把心放到肚子里,我兄弟两个是喝不倒的。”又一碗酒下肚后,宁孝原打酒嗝说。
    “对头,我两兄弟就没有喝倒过。”袁哲弘也打酒嗝说。
    赵雯心淌热流,他俩以兄弟相称就好:“那你们慢点喝,少喝点,要得不。”
    “要得要得。”宁孝原说。
    “对头对头。”袁哲弘说。
    赵雯也有酒量,笑举酒碗敬酒,却不知先敬哪个为好,就跟他俩一起碰碗:“来,我敬你两兄弟,都只许喝一口,喝多了罚钻桌子。”
    两个男人听话,就都只喝了一口。两个男人确实酒量大,都红脸关公了,说话吐词清清楚楚。
    赵雯说:“喝酒热闹,喝咖啡清静,改天我做东,请你两个去心心咖啡店吃咖啡。”
    两个男人都说要得。就说到徐局长被孔二小姐扇耳失的事情。宁孝原大笑:“她扇他一耳失,他说是有蚊子,哈哈哈哈!”袁哲弘笑:“这就叫审时度势。”宁孝原说:“不,是见风使舵。”赵雯啃鸭脚板:“你们晓得徐局长后来的事情不?”宁孝原说:“不晓得。”袁哲弘说:“不清楚。”赵雯说:“事隔三天,《中央日报》头版头条报道了中央社的消息,徐局长荣任四川省警察厅厅长。”“咳,如此媚骨的官员。”袁哲弘摇首。“他妈的,家伙会做人!”宁孝原喊叫。赵雯抿嘴笑:“田老板那‘心心咖啡店’的生意越发地兴旺了……”
    “叭……”
    酒馆外响起枪响。
    宁孝原、袁哲弘都掏枪护住赵雯,涂哑巴猫儿般窜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