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陪你。”沉玉低声说了一句，声音轻柔温和，随即他合上房门，朝着陵烟走来。
    只是他的一门心思都在陵烟的身上，一时间竟忘了自己脚腕上的伤，不过是这样走了几步，足下便是一软，沉玉微微蹙眉踉跄了两步，待到反应过来，人已经扑到了一个温软带着清浅如兰般气息的身体上。
    陵烟抬眸看着近在咫尺的沉玉，看他如星月般湛然眸子里所映出的自己。
    她本是心情沉重，到此时却被沉玉的动静惹得浅浅一笑，反手拥住对方，轻声道：“你这是要用自己的身子来安慰我？”
    “……”正直的神尊被这话撩拨得立即红了双颊。
    此时此景，若在平日，陵烟定早就动口动手了。但此时的情形却让陵烟情绪低落到了极点，她只轻轻贴近了沉玉，将头轻轻埋在对方胸口道：“你想不想听我从前的故事？”
    第四十章
    得到了沉玉肯定的答案之后，陵烟拉着他一道在桌前坐下。
    两人都才刚回到家中，桌上什么也没有，陵烟轻轻把玩着空空的杯盏，像是在思考应当从何处开始说起。
    “小翎与我相识许久了，我们二人自小一起长大，关系极好，从前发生了什么事，我也总跟她说，她总陪着我。”陵烟终于幽幽开了口。
    说起这事的时候，她眼中掠过些许笑意，接着低声道：“那个时候跟现在很不一样，那时候我是……”她沉默片刻，改口道：“我还没有入我现在的师门，我在另一个门派，一个名门大派，走到哪里都威风八面的那种。”
    “嗯。”沉玉安静的听着，目光柔和的落在陵烟身上。
    说着这些事情时候的陵烟与平日里有些不同，她低垂着眸子，眼神里藏着凄清的茫然，也只有这时候，她才像是个受尽了委屈的小姑娘。
    “小翎跟我一样是那个门派里的弟子，是个做什么都规规矩矩的人，门派上下都很喜欢她…”陵烟不知道沉玉的想法，她只眨了眨眼又继续道：“后来出了些事，我犯了大过，被逐出了师门。”
    说到这里，沉玉不由得蹙了眉，陵烟过去的经历，比他所想象的还要复杂许多，他才知道自己所以为的了解根本还不够。
    陵烟又笑，低声道：“我被逐出师门之后，原来师门的人都防备着我，想要将我除之而后快。”陵烟喃喃的说着，忽而朝沉玉道：“从前所有认识的人，亲近的人，一瞬之间都成了敌人，那个时候那个师门就是我的一切，离了那里我谁也不是，我也不知道应该要去哪里。”
    沉玉不知何时已经将手覆在了陵烟的手背上，她说话的时候，沉玉就轻轻的握着她的手，小心翼翼的。
    陵烟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似是有些出神：“那段日子是小翎陪我撑过来的。”
    “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也没有像我一样铸下大错，但她就是执意要陪我。她陪我一起进了我们现在的师门，陪我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陵烟轻笑一声，只觉得能够说出来的实在是太少了，仅凭着言语，沉玉定不会了解那究竟是多长的一段时间。
    那时间从三万多年前的三界大战开始，一直到几年之前，那么长的日子她的身边一直有个秋翎。
    “我现在待的地方很好，其他人也都待我很好。小翎跟我一起受了许多的苦，后来总算过上了安定的日子。”陵烟笑意在此冷了下来，沉声道：“直到她遇见了颜书明。”
    “我知道的时候，小翎已经和颜书明在一起了。小翎与颜书明本是两个世界的人，我起初不肯让他们在一起，但他们二人感情极深，谁也没有办法分开他们，我也只能够妥协。”
    “后来小翎说她打算离开门派，跟颜书明一起当个普通人，在这安岳镇住下来，生许多的孩子，过平凡的日子。”陵烟低声道，“小翎说她陪了我这么久，现在我已经不需要她陪也能够过得好好的了，所以剩下来的时间，她想过自己想要的日子。”
    沉玉轻声道：“你答应她了。”
    陵烟点头：“她本来不必过这样的日子，她从原来的地方离开，受了这么多苦，都是为了帮我，后来她想离开，我也没有阻拦的理由。”
    “她跟颜书明在一起后，就住在安岳镇里。”陵烟说着，抬目往小院外另一处高墙看去。他们所住的地方，东面就是步延溪的住处，而西面却有一处空空的宅院，沉玉曾经也注意过那处，那宅院一直未曾有人住进来，如今见了陵烟的神情，他才明白过来：“他们当初就住在那里？”
    陵烟道：“是，我每年都会来这里住下，闲来无事便去找他们，起初几年他们的日子很好，颜书明的字写得极好，平日里会卖些字画为生，他写字的时候，小翎就在旁边替他研墨，他出门了，小翎就在家中打理，两个人如胶似漆羡煞旁人。”不知怎的，陵烟说到这里，忍不住又喃喃道：“其实那时候我也很羡慕她。”
    可是这个故事的结局却并不美好。
    “后来你都知道了，他们本是要去其他地方游玩，路上却遇上了劫匪，小翎受伤过世了。”纵然是时隔多年，再提起这件事情，依旧叫陵烟无法平复，她敛眸道：“我赶来的时候，只来得及见小翎最后一面。我将一个好好的人交到颜书明的手里，却怎么都想不到会变成这样的结果。”
    “当初分明说得好好的，他说过会保护好小翎，就算是自己死了，也不会叫人伤害她一分一毫，说过会永远和小翎在一起，谁知道那些话都是骗人的……不过一年之后，颜书明就娶了其他女人，离开了安岳镇。”陵烟双手紧紧拽着，压抑着心中的不甘，她从前有过许多种设想，却从未想过秋翎会如此离开。
    沉玉从未有过安慰旁人的经历，眼见着陵烟这副低沉的模样，他只得沉默的陪在她身旁，两人交握的手不曾松开片刻。
    这些事情，其实早已过去很久了，陵烟虽然愤怒，却也早已接受了，她不过转瞬就自悲伤的情绪中走了出来，只道：“小翎的后事是我来料理的，颜书明当初做了那些事情，如今还想要见她，我是绝不会答应的，你让他走吧。”
    话到最后，已然不带丝毫温度。
    沉玉看出了陵烟的决意，虽然还想再劝，却也知道丝毫不会有效果。他不愿意陵烟难过，便点头起身道：“我去对他说。”
    “嗯。”陵烟坐在原处，看着沉玉起身，又看他转身要离开房间，视线在自窗棂透入的斑驳破碎的阳光中，好像看见了从前发生在安岳镇的幕幕画面。
    她没有告诉沉玉的是，秋翎其实乃是魔界十大魔将之一，拥有着不下于任何人的实力，若在平时，那些山匪对她来说根本不足挂齿。她会落得这个下场，不过也只是因为颜书明的一句话而已。
    颜书明自幼无依无靠，因为他的家人在他极小的时候就被几只小妖给害死了，自那之后颜书明就憎恶一切的妖魔。为了不让自己成为颜书明所憎恶的存在，秋翎不惜散尽修为，成为一个普通人，只愿与他携手到老。
    那时候陵烟认为秋翎是疯了，怎么会为了一个人做到这种地步。
    但秋翎却问她：“你曾经想过要喜欢一个人吗？”
    那个时候秋翎脸上如暖阳般澈然的笑意，陵烟至今都还记得。
    “喜欢上了，你就明白了。”
    与陵烟不同，一点也不像是个在魔界呆了许多年的人，她依旧像是从前那个端方高洁的仙子，身上永远都带着一层柔和的暖意。说完这话之后，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的又道：“说起来，我一直很想知道将来你喜欢的人会是什么模样。”
    那时候陵烟还在气头上，听见这话只拂袖转身冷冷道：“不会有那种人的。”
    “会有的，总会遇上的，就像我遇上书明。能够让你喜欢的人，肯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秋翎柔柔的笑着，憧憬到，“真想见上一面。”
    记忆里的音容笑貌随着光影渐渐散去，陵烟看着沉玉的背影，心中不由黯然。
    她如今遇到了这人，可惜，秋翎却没办法见到了。
    “阿晴？”屋中一片安静，沉玉到底有些不放心，来到大门处，仍是回头看了陵烟一眼。
    陵烟站起身来，直视着沉玉面容，认真谨慎的道：“你……”
    沉玉直觉陵烟要说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他目光与陵烟交错在一起，静静的听着。
    陵烟浅浅勾了勾唇角，看不出神色，终于在沉玉万分郑重的目光下问了出来：“你害怕妖魔鬼怪吗？”
    沉玉：“……”他实在没有弄明白，为什么陵烟会用一种要奔赴刑场的架势问出这么一个看起来无关紧要的问题。
    但纵然如此，沉玉还是轻轻摇头道：“……不怕。”
    陵烟看着对方的反应，也觉得自己这模样似乎是显得有些蠢，但她既然已经开了口，便没有再收回来的道理，她咬了咬唇，接着又问道：“如果她就在你面前呢？”
    沉玉显然没有明白陵烟的意思，只疑惑道：“阿晴？”
    陵烟将心一沉，又道：“如果说我就是妖魔呢，你怕吗？”
    几乎是在说完这话的同时，陵烟就后悔了。
    她身为魔界尊者，数万年来打过的架数也数不清，遇过的危险场面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但从来没有哪一瞬，像现在这样叫人失措。她身子僵硬的看着面前的人，视线忍不住想要错开，却又竭力让自己与之对视，她想要得到一个答案，却不知道这答案究竟是否是自己所想要的。
    沉玉凝目看着陵烟，时间像是在这一眼里被分隔出了许多道路，每一道都通向着截然不同的结局。
    分明只是一瞬，却好像过了百年般久远。
    终于，在这番对视之下，还是陵烟先开了口。她快步来到沉玉身前，摇头低声道：“算了，我刚才不过是随口说说而已，你不必……”
    “阿晴。”
    手腕突然被温热的掌心握住，陵烟抬眸，目光便落入了沉玉静若深潭的眼中。
    第四一章
    “你不是妖魔。”沉玉一字一句认真道。
    陵烟呼吸清浅，听着这话，沉默着没有开口，只将目光了牢牢地定在沉玉的身上。
    她觉得心中像是压着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她隔了良久，才抿唇又道：“如果说我是呢？你会怕我么？”
    她双手在袖中紧紧拽着，等着一个就连自己都无从说清的答案。
    沉玉不明白陵烟为何要问这样的问题，也不明白她为何这样认真，他轻轻摇头，亦是认真的回应道：“你不是，你不是妖魔。”
    不是。
    这就是沉玉的回答。
    陵烟忍不住觉得好笑，但她牵扯着唇角，却是怎么也笑不出来。知道再也得不到其他的回答，她安静的坐了回去，眼帘微阖，半晌才像是平复了心情，回到了平日里的模样，只扬起脸朝着沉玉笑到：“你去替我传话吧。”
    沉玉轻轻“嗯”了一声，却没有立即转身离开，只是仔细看着陵烟神色，然而陵烟的神情寻常而平静，丝毫没有任何不对劲，沉玉终于颔首回身，推门走了出去。
    房门再度合上，那自门外透进来的光线也慢慢合拢成一道看不见的细线，消失于陵烟身后雪白的墙面上。
    这个时候的陵烟，像极了当初那晚亭山道观中的铜像，身上披着的微尘，是饱尝了万年的孤寒。
    。
    沉玉回到院中的时候，赤衍和青冥两人正坐在桌前相谈甚欢，而那小狐狸就趴在桌旁的凳子上，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只拿一个毛茸茸的屁股对着两人。
    而另一边，颜书明还着急的等着，眼见沉玉自房中走出来，他连忙走了过来，低声问道：“阿晴她……”
    “她说她不会让你见小翎。”沉玉摇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声音里也听不出任何情绪，“你还是回去吧。”
    颜书明目光黯然，只是仍旧没有离开的打算，拽着沉玉，声音急促了起来：“让我进去跟阿晴说，好么？让我去小翎的坟前看看，好么？”
    说到最后，那声音似还有些发颤。
    沉玉目露不解，正要开口，那边的赤衍终于看不过去了，赶紧赶了过来，一把拖开颜书明的手，小声道：“哎，松手松手！”
    颜书明紧紧绷着脸，被赤衍强制拉开了手，却依旧恳求般看着沉玉。
    沉玉虽听陵烟将此事前缘说了一遍，但此时早已过去多年，谁也说不清其中内情，他不打算管这趟闲事，只温声道：“阿晴不会想见你的。”
    神尊大人从来不曾想过要如何委婉的说话，这一句虽然是实话，听起来却实在有些不近人情，颜书明脸色白了白，终是轻叹一声，无奈的摇头道：“阿晴她当真如此？”
    “嗯。”沉玉点头。
    颜书明迟疑着轻声道：“我……我会等的，阿晴现在定也不好受，我明天再来见她好了。”
    沉玉听明白了他的意思，颜书明转身欲离开，沉玉叫住这人道：“你要去哪里？”
    颜书明回头无奈苦笑道：“我就在隔壁。”他指着这小院一侧的高墙后方，低声道：“我与……我与小翎从前就住在那里，我现在也回去那里，什么时候阿晴想见我了，我就过来。”
    沉玉迟疑了片刻，想到先前阿晴不寻常的问题，还有似乎隐隐透着失落的眼神，不由得出声道：“我跟你一起过去。”
    颜书明怎么也没想到沉玉会突然这么说，他迟疑了片刻，终是点头答应下来，“那你跟我来。”
    “这……”赤衍看到这里，不由得出声，正要说些什么，沉玉却回头道：“你不用跟过来。”
    赤衍到底还是不能够违抗神尊的命令，停下脚步，无奈的点了头。
    旁边的小狐狸也稍稍抬了眼，像是兴味盎然的眯起了眼睛。
    片刻之后，沉玉和颜书明一同到了隔壁的院中。
    这相连的三间院落生得极为相似，本应当是一起修建的，沉玉一直与阿晴住在这里，对于自家的院子十分了解，后来也去过步延溪的住处，才发觉那里没了家饰看起来简陋得可怕。但现在到了颜书明的屋里，才发觉那似乎都不算什么，颜书明的宅子也不知道是多久没人居住了，整个院中都蒙了厚厚的积尘，屋里墙角蛛网密布，竟是连个可以坐的地方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