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钰醒来时,见自己正躺在一处白茫茫的地方,头顶上一片漆黑。我这是在哪儿啊?随即想起,自己被一个大浪打入海里,呛了几口又苦又咸的海水,就此便什么都不知道了。难道我死了吗?现下正躺在海底?可是不对啊,既然在海底,怎的周围一滴海水也没有?听人说,人死了要升天。遮莫我这是在天上?没错,天上有云彩,云彩是白的,我躺的地方白茫茫一片,一定准是躺在天上的云彩里了。而此刻眼睛向前望见的地方肯定就是地。这没有什么好怀疑的,因为我活着时,是站在地上抬头望天。现下死了,自然是站在天上抬头望地了。嗯,就是这么回事,大地那面现下还是夜晚,所以那里一片漆黑。
佟钰不由伤起心来:我还没有找到宝藏,一家人都还关在大牢里,就这么死了,实在是冤枉!而且还没帮小情乖乖找到妈妈。唉,也不知小情乖乖现下怎样了?
想起宛霓,佟钰努力睁大眼睛往上面黑洞洞的地方望去,想要找寻海里那条楼船,看看宛霓在哪儿?正这当口儿,忽然传来一阵“哗啦哗啦”的声响。侧头一瞧,见是一个体形怪异,身穿白色闪亮衣服的人正往这边走来,那“哗啦哗啦”的声音,是他的衣服在响。佟钰顿时大为紧张:这人莫不是天兵天将?还穿着铁铠甲嘿!
佟钰心下害怕,想要爬起来逃跑,手一撑地,入手冰凉。咦,这是怎么回事?举手一看,哎哟喂,这白茫茫的哪里是什么云彩,是……是雪!
还没等佟钰弄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躺在雪上,天兵天将已到了跟前,俯下身对着他脸孔瞧了瞧,又叽哩咕噜说了几句话,可佟钰一句也没听懂。天兵天将摘掉缠在他身上的绳索,然后伸手将他抱了起来。佟钰可以感觉出他穿的铠甲硬邦邦的,想要挣扎,却使不出一丝力道。
天兵天将抱着他返身“哗啦哗啦”地往回走,不多时进到一座小屋。屋内地当央用石块砌了一个火塘,里面柴火正旺。天兵天将把他放在火塘边的一堆茅草上,转身又“哗啦哗啦”地出去了。
佟钰躺在茅草堆上,在火塘烘烤下,身上渐渐有了些暖乎劲儿。但不知接下来天兵天将会把自己怎么样,心内忐忑难安。
隔了一刻,“哗啦哗啦”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天兵天将双手捧着一个女孩进到屋内。佟钰见那女孩一身白色衣裙,背负着一个蓝底白花的布包,不由大吃一惊!这女孩穿戴怎的跟宛霓一般模样?只是脸孔被头发蒙着看不大确。便大声叫道:“小情乖乖,是你吗?你也死了升天了吗?”
然而,无论佟钰怎样哭叫,那女孩全身僵硬,一动也不动。
天兵天将把女孩也放在火塘边上,一转身,又要出去。佟钰奓着胆子问道:“喂,这位大仙,你抱进来的可是小情乖乖?”他打心眼里不愿把这女孩当真就认作是宛霓,那样好歹说明她还活着。
不成想那天兵天将只是奇异地朝他眨巴眨巴眼,又搔搔头皮,脸上一片茫然。
佟钰见这天兵天将并不如何厉害,胆子大了许多,道:“我是问你,这人是小情乖乖不是?你将她脸转过来让我瞧瞧。”
但那天兵天将只转了转眼珠,忽然手指着屋外呜哩哇啦地说起话来,说的什么,佟钰一句也没听懂。
佟钰心下琢磨:天兵天将是神仙,说的自然是神仙言语。虽然现下我也升到了天上,然而我是新近刚死,还没成仙,听神仙说话还不大习惯,往后时日长了就能听懂了。不过,看情形这天兵天将倒是能听懂我的言语。便道:“你又要出去吗?那请你帮我个忙,看地下……不,是地上,看地上大海里有没有一条楼船被风浪打翻了?船上好多人嘿!你看看里面有没有个跟这女孩穿戴一样的人?托付,托付。”他以为神仙都是千里眼、顺风耳,世上无论哪里发生什么事,都能看得见、听得清。要不然,那还叫什么神仙?为了能使眼前这个天兵天将明白自己意思,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指指屋外,又指指头顶上面。
果然,天兵天将似乎听懂了他的言语,“嘻”地一笑,转过身“哗啦哗啦”地走出屋去。
佟钰急于要看清那女孩是不是宛霓,刚觉缓过来点劲力,便想爬起身。手略一扶地,只听周身上下发出一连串“喀吧喀吧”的脆响。瞧时,只见身上散落着许多亮晶晶的物事。伸手一摸,竟然是冰!怪道刚才腿脚僵硬得不能动弹,原来是被冰裹住了。
佟钰抖落身上冰片,爬过去撩起女孩头发一看,却不是宛霓是谁!想不到她也死后升到天上来了,不由放声大哭。哭着,哭着,忽见宛霓脸上有根发丝在轻轻颤动。细一看,她的鼻孔一张一阖地也在动。便急忙止住悲声,将她往火塘边又挪了挪。宛霓身上也结了冰,冻得硬梆梆的,靠近火塘,可以使冰融化得快些。
见到宛霓也来到天上,佟钰心里虽然十分悲伤,但也感觉有些庆幸,毕竟两人还在一起。要不然光剩自己一人,连个说话的都没有,那非闷死不可。
这时,屋外“哗啦哗啦”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只是异常沉重。接着,天兵天将肩扛着一个人进到屋内。佟钰一看服饰便即认出:“是酒鬼书生大叔!”原来他也升天了。
佟钰帮着天兵天将把酒鬼书生也安置在火塘边。天兵天将直起身,对着佟钰又说了一通呜哩哇啦的话。佟钰以为他还要去扛人,道:“外面还有人吗?那就都扛回来。”天兵天将显得十分高兴,转身又“哗啦哗啦”地出去了。
这次,天兵天将回来得极快,肩上扛的也不是人,而是一根长长的木杆和一捆绳索。佟钰见那木杆绳索十分眼熟,像是楼船上的东西。
天兵天将从肩上卸下桅杆绳索,对着佟钰呜哩哇啦又说起话来。
佟钰揣摩他的意思道:“你说外面还有人是不是?那就接着扛呀。这些东西就不要扛了,扛来也没用。”并用手指指放在地下的桅杆绳索。
不料,天兵天将脸色陡然一变,也用手指着桅杆绳索,呜哩哇啦说了一大套。看他样子,似乎十分着急。
佟钰不满意他在这当口儿还干些没正经的事,便大声正告道:“这些东西扛来没用,不要扛了,扛人要紧,听懂没有?”
但那天兵天将也大声呜哩哇啦起来,比佟钰的声音还大。佟钰向来不吃亏,即便此刻面对天兵天将也不肯甘居下风,立马一递一句地与他争竟起来,一个呜哩哇啦,一个只道:“扛人要紧!”
两人正自较劲,忽听宛霓道:“佟钰哥哥,他说的不是那个意思。”
佟钰惊喜道:“咦,小情乖乖,你醒过来啦!”
宛霓没有即刻回答他话,却先与那天兵天将呜哩哇啦说了好一通,然后才对佟钰道:“他说你先前答应给他桅杆绳索,等他扛来你又不给了,他很生气,说你不讲信用。”
佟钰莫名其妙,道:“我几时答应给他桅杆绳索了?不过这也不是我们的物事,既然是他捡到了,理当归他。”
宛霓转头跟天兵天将呜哩哇啦一通,但那天兵天将却大摇其头。佟钰瞧着心下来气:怎地?都白送给你了,还要怎样?想讹人么?即便你是天兵天将,也不能不讲道理呀!
宛霓回头跟佟钰道:“他说桅杆是从你怀里拿开的,绳索是从你身上解下来的,那就是你的,他不能白要,按规矩要拿东西跟你交换。”
“原来是这样。”佟钰转起眼珠:“拿东西交换?他将我们三个扛到屋内,还给烤火,那就是交换过了,不能算白要。而且,相比较我们还大占便宜,怎好再要他物事?你跟他说,不管天上规矩如何,我们只讲地下的规矩,买卖公平,童叟无欺。我们不仅不要他物事,还要找补他些银两。
宛霓跟天兵天将呜哩哇啦说了,天兵天将张大了嘴巴,猛地抱住佟钰又跳又叫。
冷古丁的,佟钰被他这举动吃了一吓,急忙问道:“小情乖乖,他这是干吗?”
宛霓笑道:“他说你是好人,称你是兄弟呢。”
“兄弟?”佟钰不禁有点瞧他不起:天上人忒也小家子气,白给物事就是兄弟,不白给就没信用。不过,就此可以跟他套套近乎。初来乍到,天上又没个亲戚朋友,有了这么个兄弟,遇事可以托他关照关照。便道:“那好吧,兄弟就兄弟。”
却听那天兵天将也一字一句地道:“兄——弟,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话虽说得笨拙,却很清晰。
佟钰见他会说汉话,高兴起来,道:“对对,大家都是兄弟,兄弟姐妹。”
天兵天将收拾起桅杆绳索,不住地摩挲,看他那样,似乎对这两样东西极为喜欢。
佟钰对宛霓道:“小情乖乖,你可真是聪明,天上人说的话一学就会。我比你先一步升天,却一句也没听懂。”
宛霓不解道:“你说什么呀?什么天上人说的话?你都把我弄糊涂了。”
佟钰安慰她道:“说出来你可别伤心,其实我们已经死了,你,我,还有酒鬼书生大叔,我们看见的是自己的鬼魂。人死后鬼魂要升天,这是我大姨娘告给我的。现下我们就是在天上,这位叫兄弟的是天兵天将,你看他还穿着铠甲嘿!是以他说出来的自然就是天上人的话喽。”
宛霓最是怕鬼,说到鬼魂,已然变色。道:“不会吧,妈妈说鬼魂没有形体,是看不见的。不信你用手掐自己一下,感觉疼,就是人。不疼,那……那就是,就是……”
佟钰果真使劲掐了自己胳膊一下,疼得“啊”地一声大叫,却是满脸喜色:“哎哟,可不是吗,小情乖乖,我们当真没死,还是人!”但随即又皱紧眉头,狐疑道:“可是,我们原本不是在船上的吗?一睁眼,怎么到了这里?”
宛霓道:“怎么到了这里我也弄不清楚,我听见‘喀啦’一声,浪头把楼船打得粉碎,便掉进了海里。”
佟钰吃惊道:“楼船碎了么?那就是说全船的人都掉进了海里。可怎么只剩我们三个,其他人呢?”
宛霓道:“一掉进海里我就晕死了过去,直到进这屋里才醒来,其他的我和你一样,也是一概不知。不过我猜测,我和你是用绳索系在一起的,所以虽然漂流在海上,但风浪一直没有把我们打散。”
佟钰想了想,肯定地道:“嗯,不错,就是这么回事。我和你用绳索连着,酒鬼书生大叔也用绳索和我连着,那个大浪打下来时我吓得抱住桅杆,是以我们三个得能在海水里漂浮,才没有被淹死。真得好好谢谢桅杆绳索呢!”
宛霓道:“我想也是这么回事。不过也得谢谢你,要不是你抱住桅杆,我和大叔也没有命活。”
佟钰道:“也还得谢谢将我们抱进屋里烤火的这个人,不然的话,我们三个即使没被淹死,也得被冻死。”
这时,结在宛霓身上的冰块已经融化,一旦活动开手脚,宛霓便道:“这半天也没见大叔有何动静,不知他现下怎样了?”遂起身去察看。佟钰跟了过去,只见酒鬼书生昏迷不醒,身上仍旧裹着一层厚冰,正想把他再往火塘边挪挪,却被宛霓伸手拦住,道:“先别动,大叔好像伤着了。”酒鬼书生整条右臂泛着青黑色,在手腕处露着一支黝黑暗器的尾端。宛霓吃惊道:“是毒箭!亏得有冰裹着,毒素才没有那么快地上攻至心。”
佟钰见那暗器尾端,与渤海小酒馆里马氏兄弟所使的袖箭有些相似,立时想了起来,愤恨道:“是马老大干的!这家伙趁酒鬼书生大叔把舵的当口儿暗放毒箭,真不要脸!”
宛霓解下蓝底白花布包。她的药品以及甄益德和汤不全的书籍都在布包内,因为上船前都用蜡纸捆扎封实,尽管在海水里浸泡过,但并无损毁。宛霓从布包里捡出一个皮囊打开,皮囊内壁上缝制了许多小口袋,内装刀、剪、锥、钻、锯等各样器物。宛霓取过一把银制镊子,钳住袖箭尾端,先试了试,感觉箭头上并无倒刺回钩之类,便运力将袖箭拔了出来。凑近鼻端一闻,道:“不错,这毒正是马氏兄弟所使的暗器所致。”
随着袖箭拔出,酒鬼书生伤处汩汩流出黑血。但宛霓并没有立即施药,而是取过一柄小刀,先在炭火上灸烤了一会儿,然后在酒鬼书生伤口处划了个十字刀口,使黑血流出得更加快畅。不到半炷香的工夫,酒鬼书生的臂膊渐渐由黑变青,由青变灰,由灰变白,直至流出的血呈鲜红颜色,宛霓这才敷上药粉。并从自己穿的棉袍上撕下一幅布条,与他包扎好伤口。
佟钰在旁观瞧,不禁赞道:“小情乖乖,想不到你还会郎中手段。”
宛霓闻听大是窘迫,道:“我哪里会什么手段?那是仿照汤不全《不全毒经》里记述的法子做的。要不是大叔性命危急,此地又无医可治,否则我断定不会上手。”
佟钰道:“救人性命,这是好事呀,你又何必害羞?要我说,只要能治病,就是好郎中。你只瞧了瞧书便能治病,那是绝顶聪明了。比我强!我这人笨得很,尤其见不得书,一瞧见书,就头痛得要死。”
宛霓初次与人医伤,上手之前,根本没有想到自己行是不行。只是觉得再不施救,病人将性命不保。这时想起,深感后怕,万一医法不对怎么办?那可是性命交关的大事嘿。便找出汤不全的《不全毒经》,按照书上说的用药方法细细核对并无错讹,又见笼罩在酒鬼书生脸上的青气已散,这才放心。
佟钰见宛霓忙活完了,便欲脱下身上湿漉漉的衣服烘烤。刚解开腰间布带,忽然扑碌碌从衣下掉落三样物事,低头一瞧,不禁大喜:“哎哟喂,我正饿得饥荒,怎么把这三张面饼给忘了!”急忙捡拾起来。
面饼是佟钰在楼船上时,从厨房里偷取出来揣入怀内的。因为后来被马老三捆在桅杆上,以及发生翻船、落海等一系列变故,竟将面饼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佟钰见三张面饼经海水浸泡变得有些发胀,而且其中一张还有个小洞,小洞周边黑乎乎的一块,似乎是被火烤得焦糊了,便也没有在意,就将三张面饼放在火塘边石块上,等过会儿再食用。而后脱下长衣举到火上烘烤,却见前襟上也有一个小洞?这件衣服是北来时宛霓新近购买的,质地结实,怎会这么不经穿,刚上身就磨破了一个洞?佟钰不及细想,招呼宛霓也脱下棉袍烘烤。
那个叫“兄弟”的人,见他俩手举衣服太过费力,便将桅杆插入石屋墙缝中横担在火塘上,让佟钰、宛霓把衣服晾在桅杆上。这时,天已蒙蒙发亮,“兄弟”往火塘里丢了几块木柴,转过身又“哗啦哗啦”地出去了。
佟钰道:“他又去救人了。等衣服干一些,我们也出去救。”宛霓应了。
但是,还没等衣服干透,“兄弟”背上驮着个人已经转了回来。佟钰一见,立时惊叫出声:“是马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