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一百二十章
    舒洛身向后仰,道:“你举得这样近,我怎么看得清?”折叠起李良嗣的那张公凭,揣入怀内贴衣藏好,接过合喇手中的那本书来。
    严格地说,这不能算是一本“书”,只是用棉线将几页纸缝缀在一起,样子像书罢了。舒洛北居多年,连张带字的纸也没有见过,捧着一张大宋公文,不释手地看了十几遍,仍像没有过足瘾似的。读书人没有书读,直是比受什么罪都痛苦。此刻见到这本“书”,顿时眼睛一亮,不无感慨地对合喇道:“你还没有见过真正的书,也没有进过学堂见人家读书,读书的规矩可大了。那,佟钰是进过学堂的,教他那先生也是鼎鼎大名,你问问他。”
    佟钰闻听登时将胸脯挺得老高,道:“可不,那规矩大得邪唬,每天进学堂第一件事是拜孔圣人,他是大成至圣先师,天下读书人都要拜的。然后拜先生。拜时要规规矩矩,不许说话,也不准东张西瞅。接下是吟课。”随即学着学堂里读书的样子,摇头晃脑地吟诵道:“‘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宛霓叽叽咯咯地笑了起来。
    佟钰瞪眼道:“笑什么?学堂里就是这个样子!再接下,就是贴经墨义。先生手里拿着一把大铁尺,点名叫道:佟钰,‘予怀明德,不大声以色’,何解——?这时你若回答不出,先生便拿铁尺打你十记手掌心。”
    合喇关切道:“你挨过打没有?”
    佟钰道:“没有。”
    合喇松了一口气:“那你定是读书用功,每次都能回答得出先生提问。”
    佟钰道:“那倒不是,每次挨打都是佟安替我挨。他是我的书僮,就站在门外守着,先生一叫:伸出手来!他便进来伸手让先生打。起初先生还打,后来也就不怎么打了。”
    这话说得舒洛也忍俊不住,宛霓笑得更响,合喇却悠然神往,道:“你们大宋有学堂,有书读,可真好。”
    舒洛低头翻阅那本“书”,见纸页已经变脆发黄,显得十分破旧。然而文字虽是手工誊录,但字体间架沈著飞翥,笔势俊迈,颇有晋人之风,暗自先叫了声好。只这笔意,便知不是近世之物。宋人学步,多以唐颜真卿、五代扬凝为式。太宗淳化年间,又编纂《淳化阁帖》,由此帖学大兴,而古人笔法渐至颓废。欧阳修说:书之盛莫盛于唐,书之废莫废于今。今士大夫往往仅能执笔。语虽峭刻,可见一斑。翻到封底,见页缝中有行小字:唐,龙龛恭书。果是唐人墨迹!再看正文,却是大唐郑国公魏徵的《十思书》,便又喝了声彩。字好,文章也好,遂对合喇道:“你找到的还是个古物呢。”
    合喇很是兴奋,道:“书里的字我都认得,文章也是你教过我的。”随即朗声诵道:“‘臣闻: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
    舒洛听他朗朗背诵,无一字错讹遗漏,语意抑扬顿挫,句读点断得要。此子聪慧颖出,若在大宋考取功名,必能高中。不由又看一眼佟钰,忍不住叹息一声。
    合喇问道:“师父,唐太宗开明纳谏,任用贤臣,遂有贞观之治,固是一代明君。唐明皇亦有开元之治,他比唐太宗如何?”
    舒洛正自沉吟,却听宛霓脱口道:“唐明皇有始无终,一开始任用贤臣姚崇、宋璟,故成开元之治。后来又任用扬国忠、李林甫这些大奸臣,祸国殃民,以至酿成天宝之乱。”
    舒洛道:“宛姑娘说得极是,这也正是‘善始者实繁,克终者盖寡’的意思。唐太宗李世民,一开始也是奋发有为,生活很是俭朴。但是后来做了皇帝,逐渐奢靡起来。魏徵很以为忧,几次上书进谏,《十思书》就是其中一篇,中心要旨是让国君必须‘居安思危’,‘戒奢以俭’。他说如果这样,国家就可以‘垂拱而治’。唐太宗开明纳谏,不仅魏徵的话要听,房玄龄、杜如晦这些大臣也敢直言议政。贞观之治,也可以说是开明之治。开明就是不糊涂。唐太宗不糊涂,唐明皇也不糊涂。即便一时有些糊涂,最终还是不糊涂。天宝‘安史之乱’,君臣避祸去成都,途经马嵬坡,唐明皇不是把扬玉环处死了吗?后人还写诗赞他,我记得其中一首:‘玄宗立马扬妃死,云雨难忘日月新。终是圣明天子事,景阳宫井又何人?’景阳宫井说的是南朝后主陈叔宝,这人昏聩无能,只知娱乐享受,怠荒朝政,隋朝大将韩擒虎都打进城门了,他还在宫中大摆宴筵,仓遑间躲入了井中。当隋兵将他从井中吊上来时,发觉异常沉重?提至井口,这才看清,原来陈后主竟是和他的两个嫔妃张丽华、孔贵媛一同束绳而上。亡国昏君就是这样了,而圣明天子则不同,大关节处,当断即断,以国事为重。三军一有怨言,立刻就命高力士将扬玉环缢死。圣明天子,终究是圣明的。”舒洛缓缓抬起头来,面向南方,喃喃地道:“‘终是圣明天子事’,‘终是圣明天子事’。圣明天子,终究会明白的。”
    佟钰听他们说话一直沉闷不语,这时忽然探询着问道:“你们说的可是李隆基?”
    合喇道:“说了半天,就是李隆基啊。”
    佟钰一摆手,道:“嗐,李隆基就李隆基呗,还唐明皇唐明皇的。我还以为是什么又香又甜又好吃的糕点,可又不见你们吃,尽吊人家胃口。”
    舒洛三人立时大笑起来。
    佟钰道:“这个李隆基我认识。”
    三人却又吓了一跳,李隆基死了四、五百年了,你怎么会认识他?做梦么?
    就听佟钰道:“李隆基这人戏文里有他一号,说到他就得说扬贵妃,他两人分不开,总在一起。那,扬贵妃,名玉环,道号太真,长得白白胖胖,李隆基喜欢的不得了。但扬玉环却是嫁错了人,这李隆基不是个东西,他自己懒惰不理会朝政,把天下弄得乱七八糟,却来胡赖别人。扬玉环,多好的一个美人啊,大家夫妻一场,总有些情分吧?可他倒好,说勒死便勒死,无情无义!无情无义!”说时,嘴角向一边撇去,满脸的愤愤不屑。
    马嵬坡之事,后人评说不一。有怨怪扬妃误国的;也有同情扬妃,批评李隆基无情无义的。众说纷纭,各自春秋。但说李隆基不是东西的,唯有佟钰一人。舒洛不禁微蹙眉头。
    这当儿忽听屋外有人爽声大笑:“哈哈,你们这里好生热闹,什么事这等高兴?说出来让我也沾些喜庆。”房门一开,一人低头跨了进来,身躯高大,正是阿骨打。
    合喇从舒洛手中接过那本“书”举给阿骨打看:“爷爷,我找到一本书,师父说还是古物呢。”
    阿骨打呵呵笑道:“瞧这样子,是我孙儿捡到宝了。你也不用举那么高,我和你书上那些字是哥俩头回打照面,谁也不认识谁。哈哈哈。”左右一瞧,道:“这里都是读书人,我这不是进了翰林院了吗?”
    舒洛起身相迎。
    阿骨打像是想起什么,摆手道:“有件事可不能疏忽了,嗯,这事还得赶紧办。十察虎!”
    十察虎见阿骨打来了,一直守候在门外,听到呼唤立马推门进来,看清确是阿骨打在叫自己,这才应道:“末将在!”
    阿骨打道:“立即着人传我口谕给娄室,若缴有书册卷籍,即刻送回江宁大营。日后凡缴有书籍者,一律按战功行赏;若有毁弃,军法从事。”十察虎应声转身去了。
    阿骨打这才轻松下来,对舒洛道:“这话要是再晚说一会儿,他们非将那些书本当引火柴烧了不可,不知要毁掉多少宝贝?咱们这些人,若讲武,抡刀动枪,攻城拔寨,个个都不含糊。但要说文可就完了。象宛姑娘这样,既能治病,又明白道理的,便没一个。”
    宛霓听阿骨打爷爷说到自己,不明所以地大睁起一双美目,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的。
    阿骨打对她道:“你刚才说的那番话,爷爷都听见了,见识确是不凡。做任何事,首先是人。选对了一个人,可以成就一番大事业。选错了人,败家毁业,甚至亡国灭族。这些道理,爷爷以前就不大懂。爷爷不识字,所知道的道理都是听别人说,自己心里悟,这样懂得的道理就很有限。若是识字读书,就会明白更多的道理。所以书是个宝嘿。要是人人都读书,都象宛姑娘这样能文能武,那就好了。”
    舒洛见阿骨打神色极佳,今晨封台拜将,得娄室一员大将,实是可喜可贺。娄室随即带队出征,不日将有一个崭新局面,阿骨打心中喜悦可想而知。遂拈须笑道:“‘随陆无武,绛灌无文’,汉高祖亦常自鄙之。”
    阿骨打先是一怔,随即省悟道:“你又要说那件事情了,吴乞买、骨舍他们这两天也在劝进,真是啰唣。”
    舒洛道:“奉天承祚,应运建主,大王莫再迟疑。”
    阿骨打犹豫片刻,这才沉吟道:“秀才们做文章总爱有个题目,没了题目这文章便不知怎么写。那叫个什么题目呢——,嗯,大辽以镔铁为号,但镔铁也有锈蚀之时,唯金不朽不坏。就叫大金,你看如何?”
    舒洛惊喜万状,一揖到地:“舒某何幸,竟是第一个喜聆佳音。”
    合喇、佟钰、宛霓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佟钰更是想:出题目做文章有什么可高兴的?在大宋学堂里先生天天出题目,我就没觉着高兴,只觉着头疼。
    舒洛满脸喜色,招呼合喇道:“你还愣着干什么?快过来拜贺!佟钰、宛霓,你们也过来,恭贺大王开国奠基,国号大金。”
    合喇三人闻听,亦是惊喜交加。但站在那里既不知如何拜贺,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阿骨打摆摆手道:“今天就算了,等着和大家一起正式拜贺吧。这件事总要张扬一下,请萨满选个庆典吉日。大宋乃礼仪之邦,如何庆贺,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舒洛又是一个长揖,道:“舒某得大王礼遇,倍感荣宠,既躬逢其盛,敢不稍尽绵力。”
    阿骨打道:“仪式可也不能太过冗杂。咱们先说下,我是属猴屁股的,时刻一长,便觉焦躁。”几人呵呵笑了起来。阿骨打又道:“这事就这样定了,你们看着办。倒是那个姓李的怎样了?”
    舒洛道:“今日说话还算老实,他对大宋上层门路窥得极熟,原本是上上之选,只这人品??????唉!”
    阿骨打道:“这件事须得十分谨慎才好,既然人不牢靠最好不用,免得招灾惹祸,反而不美。”
    舒洛道:“我想跟大王借几个人。”
    阿骨打略一思忖,道:“这倒也是个办法,只是人不宜多,两个人足矣,到我那十八个人里去挑。大辽在大宋多有耳目,小心不要露了行藏。你再写通书信,要紧的话都写在信里,果然有些意外,连人带信一起毁了。”
    舒洛从怀中摸出那纸大宋公文,道:“这人只是胆小贪财,现有这个把柄在手里,谅他也搞不出别的花样。只要他能将人带入枢府大衙,见到当朝权要呈上书信,大事就成了。”
    阿骨打道:“说到底这是两家的事,一些使费尽可向吴乞卖支取,我先和他打个招呼。另外,船的事情也由吴乞卖去措办,他与高丽方面熟悉,比你亲自去办省力得多。”
    佟钰在旁听着,隐隐感觉出舒洛所谋干的绝不是买卖上的事,也不是他自家私事,是什么事虽然还不清楚,但决计是大事。便插嘴道:“舒大哥,那没毛猴你信不过就交给我去办,多大的事我都能办,便是去皇宫也行。那地方我去过,熟得很,老皇上爷子对我也很敬。”
    舒洛见他脸上稚气未脱却显得十分庄重,不由笑道:“你去当然好,只是你人太小,别人信不过你说话。你只管看着李良嗣,防他跟人胡言乱语就成了。”
    宛霓心中惦记一件事,这马上要回大宋,恐怕来不及办了。招手叫过合喇道:“我要去一趟棒捶岭,你抽空用冰车载我去好不好?”
    合喇喜之不禁,没口子地应道:“成,成,几时去都成。只要你说,随时都可以。”
    阿骨打打量他两人不住点头,悄声对舒洛道:“这丫头连日来累得不善,你瞧她都瘦成什么样了?告诉送饭婆子,给她另起小灶,专拣她爱吃的做。”
    第二天一大早合喇便备好了冰车,并特意给枣骝马吃了一袋上好的料豆。这是宛霓姐第一次求自己办事,心里甜甜的,充满喜乐。上次做糕饼那是自己主动帮忙,不作数。等宛霓叫起了佟钰,三人一起向棒捶岭进发。
    不料,等到了棒捶岭一看,原来立于半山的小石屋已荡然无存。地面上空余四堵墙痕,当央一块焦黑的灰烬,显示这里曾是一座贫屋,曾经有人在此居住。
    佟钰听说这是小棒捶的家,便山前山后转了个遍,却也未见小棒捶祖孙俩的踪影。道:“再上去是悬崖峭壁,没有路了。”
    宛霓心中悢悢怅惘,嗒然若丧,想起老棒捶爷爷的那句话:记着行不得处往回走,不要迷了。他那天坚意在这里守着,就是为了告诉我这句话,他是怕我走那没有路的路嘿!
    合喇道:“我去问问四叔,小棒捶去了哪里?”
    宛霓连忙阻止:“不必了。”自己不日南归,小棒捶和爷爷却要在这里厮守一辈子。兀术因了佟钰的事受到责罚,焉知他不会迁怒旁人?小棒捶祖孙是他的奴隶,倘若蓄意报复,祖孙俩如何逃得脱他的手掌?
    回来路上,佟钰、合喇见宛霓怏怏不乐,便也都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