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席间霍地站起一人,朗声道:“张大人可是怀疑佟兄弟能干出这样的功劳么?这大人可错了。若论佟兄弟干的,桩桩件件都可算得上是天大的奇功!我老庞说句公道话,便是我一百个老庞,也抵不过佟兄弟一人。怎么?拼死干事指着人家,论功行赏却没了佟兄弟的份?我老庞第一个不服!”
这人叫庞万忠,是吴阶的副手,他与佟钰初一见面,便被佟钰当众打了一通屁股板子,此后好长一段时日他对佟钰都愤恨不已。但此刻,他却第一个站出来为佟钰打抱不平。
张浚面现不豫,道:“庞万忠,你这是怎么说话?”
庞万忠道:“张大人,可别说我老庞得罪你,若是佟兄弟没有功劳,我老庞却也不敢居功,你就将我的功劳折给佟兄弟好了。”他说话时胸口一起一伏,“咻咻”直喷粗气,显见是动了真怒。
张浚斥责道:“朝廷赏赐,岂同儿戏?你是老臣了,这都不懂吗?”
吴阶却也道:“下官亦有此想。”
张浚可不敢得罪吴阶,缓和了口气道:“嗐,你们哪,也得为朝廷考虑考虑呀。国家遭此大乱,刚刚恢复些元气,朝廷这么做也是为稳定大局起见。试想,若把个十几岁的孩子当作大功之臣,难以服众不说,岂不成天下笑柄?好在佟小官年少,他年科场博取个功名进身,这事就好说了。有吴大人一力举荐,肯定前程无量。”
吴阶还想争取,道:“佟兄弟如此大功,何用科场博名?眼下用人之际,须当不拘一格。”
张浚却坚持己见:“贡举之法,乃国家规例,已行之百年,终不成就此废弃?”
他们这里争执不下,那边佟钰却也是哭声震天,哀哀切切,涕泗横流,甚是悲恸。
有人劝道:“佟兄弟不须伤心,我们大家正为你全力争取,若佟兄弟没有功劳,我们也都不要了。”
佟钰觉着奇怪,哭着问道:“什么不要了?”
那人道:“功劳呀,佟兄弟不是为此伤心吗?”
佟钰道:“我?我是想我爹我娘。”
众人不胜讶异,这孩子哭得如此哀痛凄恻,敢情是想家了。
佟钰对张浚道:“你这官是从建康来的,我跟你打问打问,见到我爹我娘了没有?他们怎样了?”
张浚不无尴尬,道:“我是从建康来不假,可你的父母我并不认识呀?”
吴阶听佟钰说过家中情形,便简略告知张浚。张浚道:“这便难说了,金兵过江袭扰,建康首当其冲,你父母既在牢中,便是没有遇难,也早就乘乱逃了。佟小官若是信得过,待本官回去替你寻找寻找。”
佟钰道:“还是我自己回去寻找吧。吴大哥,我得给你告个假。”
佟钰想要回家,还是说走就走,一刻也不想多耽搁,吴阶好容易才劝说他隔天再走。
第二天,几乎所有的文武官员都来为佟钰送行,还有王小顺等同州的兵丁。众人一直将他送到汉水码头,吴阶拿出一包金银送给佟钰当盘缠。佟钰见他两眼红红的,似是一夜未睡,心道:吴大哥舍不得我嘿。他知道吴阶手边并无积蓄,昨天朝廷颁赐的赏银,他连看都没看,转手就俵分给了兵丁们。这时便推辞道:“我不用钱,吴大哥也不宽裕。”
吴阶道:“这不是我一人送你的,是大家凑的份子。”
庞万忠也道:“拿着吧,这是大家的一点心意。盼你早日找到父母,早日回来。”
佟钰心下感激,接过银两受了。
吴阶又取出一通书函交给佟钰,道:“这是我的亲笔书信,证明你在我这里立下的功绩,你好生收着,或许日后能派用场。”
佟钰恋恋不舍,对吴阶道:“我不知道几时能找到我爹娘,是以这假不知是长是短。如果找到,立马我就掉头回来。可如果??????那可就长了,或许几年?”
吴阶宽慰他道:“佟兄弟尽管放心前去,一定找到令尊令堂才好,并替我多多拜上。其实佟兄弟无须向我告假,佟兄弟本是自由之身,不受官府节制。至于当初委任你为‘监军’之事,其实是想借重佟兄弟提升士气。”
佟钰爽快道:“这我知道,我是在帮大哥做事。大哥敢抵抗金兵,我愿意帮着大哥。”
吴阶赞许道:“佟兄弟深明大义,不计较个人得失,实是令人佩服。但现今看来,当初这事倒有些蒙骗之嫌。本来想借朝廷这次奖赏有功之机,能为佟兄弟谋个进身,即便论功,确也该当如此。然而??????”
佟钰笑道:“呵呵,我那不是还没进士及第呢么。等我金榜题名,进士及了第,那时大哥再为我谋进身。”
吴阶道:“原来佟兄弟这么想。”
佟钰道:“是呀,我爹爹盼望我出将入相,当大学士。我总得出入个什么才行,好让我爹爹圆了这念想儿,也让我们佟家祖宗光耀光耀。只是现下我诗文还不行,大哥容我些工夫,我得先好好学学诗文。”
吴阶道:“佟兄弟如此豁达,不居功??????也罢,这件事就暂且搁置。佟兄弟,你随我来。”拉起佟钰的手,两人一起走上一处阜丘,这里离着人群稍远,吴阶指着面前的汉水道:“沿汉水而下,入长江、经汉口、过武昌,即可直达建康。佟兄弟所经过的这一路水势,实乃一道天然屏障。不仅可以作为天险抗拒金兵,而且亦可作为反攻之地。其中,尤以这西北关陕最为形胜。自古中兴之道皆起于西北。起于西北,则可据中原而有东南;起于东南,则不能复中原;盖因天下精兵健马皆在西北。而今恢复之计,宜建都关中南阳为上策,次之为襄阳,再次建康。南阳,在汉光武时便是复兴之地,西临关陕,可召将士;东近江淮,可运谷粟;北距三都,可以呼应。如不能建都关中,当暂时驻跸襄阳,与旧都汴梁隔相守望,以示不忘故都。便是建都建康,亦有恢复中原气象。然而??????然而??????建都临安?这??????这岂非有偏安之意?”
佟钰脑子里早已是一盆浆糊,什么西召将士,东运谷子的?干嘛呀,这么折腾?但末了一句他听出来了:吴大哥这是在发牢骚哪!他现下是宣抚使大帅,有牢骚不好当着下属面发,便拉我到这没人的地方发。想是昨天听张浚说朝廷要建都临安,对此他心下有不同见识,可又不便与人说,因此心里觉着异常苦闷,就来跟我说。原来他昨晚一夜未睡,敢情想的是这些事,不是专一舍不得我。可他说的这些我一点也不懂啊?也说不出什么道理来帮他开阔胸怀,只道:“吴大哥,你的意思是说建都南阳比临安好是不是?那好办,你把这好地方的好处说给那当皇上的知道,他不就来了?哪有好地方不呆,呆赖地方的。”
佟钰说话的声音似乎大了一些,吴阶忙即向人群那边瞥了一眼,见无人注意,这才道:“此前我已专门修书上报朝廷,但是??????可我就是不甘心哪,眼下民心可用,士气可用,正所谓一鼓作气。而为时久了极易生变,三年五年,八年十年,那时民心离散,士气生惰,机缘何以再复?难道说,真要把临安当汴京?”
佟钰却也急了:“民心那可散不得,好容易聚起来的。大哥,要不这样,兄弟回到建康便在那头使劲,大哥在这头使劲,咱们两下里一就乎,那就散不了了。”
吴阶苦笑道:“好啊,咱哥俩就就乎就乎。”
佟钰见他神色敷衍,正经起面皮道:“这不成,说话算话,得真心使力。那,咱俩击掌为誓!”
“好,击掌为誓!”吴阶为他热情所染,也郑重伸出手掌,与佟钰连击三下。
随后,佟钰请吴阶帮忙照看王小顺等同州的兵,不要编散他们。同州的兵,将来还要回到同州去。
下了阜丘,佟钰与众人告别,乘了一叶小舟,顺流而下。因是回家心切,催促船家日夜兼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