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鹊奉诏照顾玲珑,玲珑能够顺利诞下龙种,朱鹊就头功一件,封赏极多。那么,他现在搞出这么多名堂来,用意就是破坏龙种,自己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还有吗?”狄仁杰问。
“还有,我怀疑玲珑妃使用了天竺国的‘龟息功’,才能像真的死了一样。不过,我刚刚也说过,这种做法对龙种有影响,不可能无限期地‘龟息’下去。”老孔补充。
除了这两点,他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老孔说的这些极为有用,但狄仁杰对“龟息功”并不认同,因为那种天竺神功必须是本人长期刻苦修炼才能成功的,至少需要三十年至五十年甚至终生修炼,玲珑并不具备这样的条件。
狄仁杰向陶荣示意,陶荣又取了一锭银子交给老孔,作为情报酬劳。
老孔退下,陶荣悄然跟出去。
“事情变得更复杂了。”胡先生叹气。
“万变不离其宗,只要盯住玲珑,周围一切,只是浮云。”狄仁杰说。
他说到“浮云”,脑子里又想到了皇上思念玲珑时那张欲哭无泪的脸。
皇上已经人到中年,不再是年少慕艾的年龄,而且后宫多得是粉妆佳丽,但他对玲珑一往情深,令人动容。
柳叶哼了一声,忽然忿忿不平地插言:“还有瑛妃——盯住瑛妃,就知道到底是谁在害玲珑妃了。”
狄仁杰与胡先生相视一笑,都没有理会柳叶的气话。
皇宫内外盛传,英华宫的瑛妃失宠之后,完全迁怒于玲珑妃,甚至曾经在宫中摆下扶乩咒怨法阵,企图利用玄学力量折杀玲珑妃的阳寿。可惜,种种伎俩都未奏效,玲珑妃反而在皇上深宠之下怀了龙种,使得英华宫遭受了迎头痛击,瑛妃本人甚至为此大病一场。
“办案子,要的是证据,不是凭空臆测。九城之内,人言可畏,但那些话像是夜里的露、花间的风,貌似存在,实际深入追查起来,却又丝毫不见。大理寺做事,不看露水,不听风声,只信自己的眼睛、耳朵、头脑和一颗心。”胡先生自言自语地说。
“现在当然没有证据,查着查着,就有真凭实据了。”柳叶反驳。
“小柳叶啊,你这张嘴,真的不饶人……”胡先生笑起来。
柳叶年轻莽撞,说话不经深思熟虑,但这种天然预感有时候却很管用,能够让一些无头怪案出现柳暗花明的机变。
“把天竺僧宝密树请到这里来——或者,各个击破,先把他的仆从请到这里来?”胡先生笑完了,笑容一收,立刻低声请示。
在侦缉办案中,他所起的最大作用,就是通过“问题”,将狄仁杰从思虑重重中一步步引导出来。当两人的思路高度重合时,就证明接下来的行动是接近一百个正确的。
“仆从?”狄仁杰皱眉。
“那仆从叫詹布,天竺人。我审问过,他跟随宝密树已经一年,是宝密树经过天竺小贝叶雷音寺时相中了他,带他来中原见世面的。”柳叶立刻回答。
小贝叶雷音寺的名字是上一代取经者的西域游记中记载的一个地址,因为珍藏了几百卷贝叶经而闻名,该寺大概是在天竺国的那烂陀寺东北,亦是四方游历高僧的聚集地之一。
“他爱什么?”胡先生问。
“爱赌。”柳叶向胡先生指了指。
胡先生皱起了眉:“小柳叶,你指着我干什么?我又从不去赌坊,跟你说的‘爱赌’有何关系?”
狄仁杰笑了:“胡先生,你的脑子再快都快不过年轻人,柳叶说‘爱赌’,自然是指流觞棋馆。指着你说这两个字,有错吗?”
“没错。”柳叶向狄仁杰挑了挑大拇指。
整个大理寺乃至整个大唐天下,论聪明智慧,柳叶只服气狄仁杰。无论她说什么话,狄仁杰就像钻进她脑子里的萤火虫,照得透透亮亮,看得清清楚楚。
胡先生有些尴尬,轻轻挠头,自我解嘲:“几夜没睡好,这脑子有点……生锈了。可是,大人,我得澄清一点,流觞棋馆不是赌坊,而是一个天下黑白子大师手谈对阵的地方。到那里去的,不为黄金白银,为的是跟同道高手切磋砥砺,共同进步。”
关于流觞棋馆,四个人的看法都不一样。至少在柳叶心目中,胡先生去那里的最大目的就是赌钱。
相反,狄仁杰认为流觞棋馆能够为大理寺带来很多“意外情报”,而陶荣则认为,在棋馆里能找到一些经过易容改扮的江洋大盗。
无论如何,在长安城中,流觞棋馆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地方。
在那里,至少安插了大理寺的四十余名线人。
“一个赌徒,应该不会潜心修行。”狄仁杰说。
“万里迢迢到大唐国都来,定力稍差的人都会犯这样的错误。”胡先生试图为他人辩解。
“可是,这一遭,我们却根本不敢犯任何错误。”狄仁杰正色说。
陶荣从外面进来,脸色平静,但脚步却十分轻盈。
“有什么好发现?”胡先生问。
陶荣点头:“大人,胡先生,我跟踪老孔过了四条街,他去了流觞棋馆。我跟进去,找了三个线人分别询问,得知老孔最近经常到那里去。”
“他一定不懂下棋。”柳叶抢着说。
柳叶仗着狄仁杰的宠爱,整日与大理寺各个部门厮混,几乎熟悉每个人。仵作那边除了老孔,还有五个老人、十四个年轻人,平日进进出出,大家什么水平、什么爱好全都瞒不过她。
“他只看人下棋。”陶荣说。
狄仁杰举手,其余三人不再作声,而是各自低着头沉思。
这是四人议事的惯例,每当面对崭新线索、混乱关系时,大家一起缄默思索,直到在脑子里形成完整的想法和计划,再开口商议。
这种做法,正是此前胡先生从围棋的“长考”中衍生出来,向狄仁杰提议后形成的习惯。
这次长考历时漫长,直到巳时末,陶荣才第一个打破了沉寂。
“我们大理寺不是铁板一块,大家都是普通人,都要吃饭、花钱、养家糊口过日子。所以,如果某一个人有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甚至是偶尔犯了轻罪,拿大理寺的案情去换点酒钱,这都可以忽略不计。只要此人不是大奸大恶之徒,没有出卖良心、出卖战友、出卖大理寺,就可以饶过——我说的是老孔,也包括像老孔那样具有一技之长但意志不坚定的人。”他说。
除了狄仁杰,胡先生、柳叶一起点头。
“千里长堤,溃于蚁穴。”狄仁杰说。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柳叶立刻接话。
“大理寺是大唐法律的标杆,如果这个标杆都可以松动商榷,那么大唐的官员百姓、八方行商靠什么来分辨对错?”狄仁杰缓缓地问。
他们讨论的是一个从前就谈起无数次却又始终无法解决的问题,也就是“知法犯法、监守自盗”的大理寺刑罪。
“老孔可以戴罪立功。”陶荣向狄仁杰拱手。
“老孔过去立过很多功劳,可以将功折罪。”柳叶也拱手,“大人,我和陶荣很少替人求情,老孔是个好人,这一次能不能——”
“好人通常都不长命。”胡先生一语点破。
“啊——我失算了,太失算了!”陶荣跳起来。
“走,我们去流觞棋馆。”胡先生也倏地起身。
狄仁杰摇头:“不,胡先生,你和陶荣去东坊悦来客栈,我和柳叶去流觞棋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