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的俸禄本来就不多,狄仁杰上任后,将各级人员的隐秘收入全都砍掉,每个环节都力求清廉透明,所以导致大理寺已经变成了清水衙门。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人之初,性本恶,如果人人贪腐,那么蚁穴就会变成鼠洞,鼠洞变成狗洞,最终大理寺就成了千疮百孔的黑衙门,跟其它政权门户一样。
“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这就是狄仁杰小时候常听大人们讲的。
“只要我活着,大理寺就必须是一个清水衙门。”狄仁杰低声自语。
柳叶带着线人回来,正是刚刚经过詹布、老孔身边的那个灰衫跛子。
“詹布面对的是烂柯局第二十五场的变局,白子强悍,除了阵子之外,中间布五条大龙,首尾呼应,牢不可破。唯一的空虚之处在于左下,黑子可落之处不多,依在下愚见,黑子从此处入手,走单兵一线,突击中央大龙,扰乱白棋局势。这一局,除了‘剑走偏锋、大胆剜心’的下法,几乎再没有反转的机会。棋馆主人放出这样的残局,简直欺人太甚,能够破解这种超级残局的,天下黑白高手绝不超过十人。”跛子说。
“你呢?能不能破?”柳叶问。
跛子缩了缩脖子,苦笑一声:“我?我要是能破得了这局棋,还用得着屈居流觞棋馆消磨时间吗?”
狄仁杰点头:“你的意思,那个人破不了这局棋?”
跛子点头:“不过是白白扔上百两银子罢了,我观察过,那个年轻人虽然手里抓着黑子,眼睛也盯在棋盘上,但精力并不集中。我经过他身边时,他的耳朵一直在颤动,应该是在倾听我的脚步声。真正的围棋高手对弈时,往往保持呆若木鸡的状态,即使有恶犬撕咬裤脚、蚊虫贴额吸血,也根本感觉不到。现在,路人走近,年轻人都能注意到,想必志不在此。”
狄仁杰望着水面,老孔又开始在詹布面前比比划划起来,詹布则仍然保持面对棋局、一动不动的样子。
烂柯局是古代围棋名谱,起初仅有十几谱,后代高手伪作,增加至“烂柯千局”,几乎包涵了东西南北各大流派的所有残局。再往后,由“烂柯局”又衍生出“呕血谱”,将好好的一种智力游戏变成了夺人性命的工具。
“你把棋谱在这里摆一摆。”狄仁杰吩咐。
跛子答应一声,从怀中摸出两个樟木棋盒,又捡起一段枯枝,在地上纵横各划了十九道,变成了一块棋盘。
在跛子揭开棋盒摆局的时候,柳叶一直在旁边走来走去,最后忍不住开口:“大人,我们来的任务是……我们似乎没必要在这里反复浪费时间,要抓人的话,直接溯溪过去,把两个人都抓了,带回大理寺去审……在地上摆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狄仁杰笑着摇头:“柳叶,我说带你来流觞棋馆,何时说过要抓人?抓人是定势,不抓人是乱势。我不是一直教导你,局面越混乱,聪明人越容易乱中取胜?所以,笨人喜欢迅速定势,让形势变得如清水银盘一样透明,而聪明人则爱浑水摸鱼,在敌人尚且处于懵懂无知之时,已经悄然撒网,网到成擒,悄然身退。你呀,不是刚才还反驳我‘水至清则无鱼’的吗?清水里都没有鱼了,你还抓什么呢?”
柳叶张口结舌,愣了一阵,才讪笑起来:“大人,您总说不记仇,这不还是记仇了?我反驳您一句,您教训我一百句。”
狄仁杰再笑:“你啊你啊小柳叶,平时就知道淘气,也不知道多跟胡先生学学。一个好捕快,不但要懂得带着镣铐抓人、抓回大理寺审人,更要懂得世事人心、凡俗道理。你的心有多大,未来成就也就有多大。”
柳叶撇了撇嘴:“胡先生是个老学究、酸夫子,才不要跟他学。”
“陶荣呢?你跟陶荣学学总可以吧?”狄仁杰摇头叹气。
“陶大哥是你的爱将、爱徒,我要能学成他那样,也就不必屈居在大理寺了。”柳叶学着那跛子的口气说。
“是啊是啊,鱼跃龙门,一飞千里,柳叶姑娘说的,深得我心。”跛子摆完了残局,后退一步,向着狄仁杰拱手。
“很好。”狄仁杰挥手。
柳叶取出一锭银子,交给跛子。
“多谢多谢,多谢柳叶姑娘。”跛子感谢不迭。
“有时间多学一些上进之道,不要在棋盘上穷尽自己的智力了。”狄仁杰好心叮嘱。
“大人此言差矣,岂不闻‘鲲鹏志在天涯、鸟雀翔集草垛’?在我眼中,长安城即草垛,黑白世界即天涯,哈哈哈哈……”跛子揣起银子,大笑着离去。
柳叶挠着头,目送跛子远去,嘴里啧啧有声。
狄仁杰低头,看着地上的棋局。
果然如跛子所说,白子势大、强悍、狂野、厚重,几乎无懈可击。黑子的唯一活路就是下路角落谋生,然后单线逃脱,瞄准暗袭白子的中央大龙,或许是背水一战的胜负手。
这种“九死一生、狂蛇反噬”的棋局在古谱中并不少见,只有那些视取天下如探囊、将大局生死看作一场游戏的狂徒,才会采取黑子那种逆袭杀招。
“没有意思,没有意思……”狄仁杰轻轻摇头。
在他眼中,棋盘上的变化再多,也不过是一局游戏。下到最后,胜者哈哈一笑,败者推枰离去,对流觞棋馆外面的世界产生不了任何影响。
“柳叶,如果你是詹布,会不会为了下棋赌博万里迢迢跑到长安城来?”狄仁杰问。
柳叶叹了口气:“大人,我不是詹布,他是天竺人,我是中原人,您不是常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吗?既然我和他分属于不同国家,而且他还是天竺国的佛门中人,大家想的就更不一样了。这里,我应该反问您,如果您是詹布,到了长安这种地方,将何所求?”
这个小小的问题竟然将狄仁杰问住,他背靠太湖石,仰面望着枝头上停息的飞鸟,久久不能回答。
长安城是国都皇城,是大唐的中心,更是九五之尊的天子深居之处。这是一座独一无二的特殊城池,九州之内的任何一座城池都不能与长安城同日而语。
到这里来的人,一定胸怀梦想、心怀野望,那些碌碌无为之辈、闲云野鹤之徒是不可能向往长安的。
“昔日我入长安,怀揣的唯一梦想就是为国为民做一番大事业。学成文武艺,货卖帝王家——父母与恩师教诲我的话,至今犹在耳畔。”狄仁杰微笑起来,视野之内望见的已经不仅仅是枝头的飞鸟与飞鸟之上的天空,而是父母、恩师包括那脸上生着一双白眉的大智者。
他们给狄仁杰指出是一条忠君报国的光明大路,一直走下去,就能像那些大唐的开国元勋一样,位列凌烟阁,光照长安城。
“詹布肯定不会这样想,你看看他俯视棋盘的样子,仿佛要钻进棋盘里去一样——不,不,他那样子,就好像要把棋盘、棋子一口口吃掉似的,饕餮一样,呵呵呵呵……”柳叶笑起来。
狄仁杰低头,再看水面。
老孔已经说完了该说的话,恶狠狠地向前探身,两只手都伸到詹布面前。
“大人,老孔是个老实人,难道詹布欠他钱——柳叶问。
詹布终于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吓住了柳叶,突然闭嘴。
此刻,又有一只棋盘顺流而下,搅荡水波,涟漪翻滚,将水中的影子全都弄乱。
狄仁杰从太湖石后面探出身子,隔着溪流,望向詹布。
詹布是个年轻人,年龄差不多在二十五岁上下,不会超过三十岁。一般这种年龄的人,眼神都不会浑浊,应该保持着年轻人的热情和希望。可是这一刻,狄仁杰看到詹布眼中流露出心如死灰、阅尽世情的极度沧桑感。
那种眼神只可能出现在六十岁以上的人眼中,绝对不可能在年轻人眼中看到。
詹布脸上的皮肤十分紧致,比长安城常见的那些天竺商贾白净很多,当然常年在寺庙中参禅打坐、不经风雨的结果。乍看上去,那是一张年轻人的脸,但狄仁杰细细观看、再三揣摩,竟然从那张脸上看出了一种老年人才有的呆板、冷肃、严酷、枯槁来。
换句话说,詹布表面上是个年轻人,但实际是个老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