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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怪人詹布(下)
    “这里真是个好地方啊——”狄仁杰没有直接回应胡先生的话,而是望向曲水上游。赌棋的人有增无减,棋馆的仆从来回穿梭,为下棋者送上茶水点心。在这里,宾主尽欢,乐而忘归,举止高雅,言语和谐,根本不像是寻常赌坊那样,环境乌烟瘴气不说,动不动就有逼债、诈赌、出千、打斗,惹来捕快和衙役。
    相比之下,流觞棋馆的赌博隐藏极深,即使输棋、输钱,客人们也是心服口服。
    “大理寺不可能没有敌人。”狄仁杰说。
    “这一次,我不得不说,大人,您多虑了。我和陶荣去悦来客栈面见天竺僧,非但没有发生任何致幻事件,而且跟天竺僧相谈甚欢,从佛法聊到商贸,从国法聊到民生……连陶荣也觉得奇怪,从踏入悦来客栈的第一步起,他的感觉就跟昨日大不相同。”胡先生说。
    “那些纸扎的高塔和牛马呢?”狄仁杰问。
    “都在二楼尾号房间里,都是些纸扎的手工艺品,没有任何引起注意之处。”胡先生回答。
    狄仁杰摇头,对胡先生的话大不认同。
    “大人如果不信,我们可以现在赶去悦来客栈,马匹就在流觞棋馆门口。”胡先生说。
    因为“建塔”的问题,狄仁杰始终对天竺僧心怀戒备,生怕对方以“建塔”为名,在皇宫里搞出事端来。
    归根结底,他还是对“轮回转生塔让玲珑复活”这件事心怀疑虑,不肯对天竺僧完全放心。
    “老胡,老胡——”跛子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跟胡先生打招呼。
    胡先生倏地站起来,客气地向跛子拱手:“掌大师,好久不见。”
    跛子摆手:“老胡,这里没有什么掌大师,只有我这个掌跛子。刚刚大人对这局棋感兴趣,我也觉得纳闷,不知道那个陌生年轻人怎样解局,所以绕了几圈也放不下心,过来看看。”
    “掌大师?长安城著名的‘八狂徒’第三名?”柳叶连连吐着舌头,不明白自己找的线人怎么会是“八狂徒”里的高手。
    “天下没有第二个掌大师。”胡先生严肃地说。
    “别吓着孩子,老胡,你什么时候才能改改自己一惊一乍的毛病?我说过多少次了,在流觞棋馆这里,大家谈的只是黑白棋艺,绝对不要把官场、江湖那一套酸腐玩意儿带进来。”跛子说。
    狄仁杰的脸有些火辣辣的,因为对方话里有话,指的就是自己。
    “是,是,这局棋已经下了七七八八,白子大败亏输,无法收拾。”胡先生连连点头,让到一边去。
    跛子俯视棋盘良久,突然冷笑一声:“这样下棋,是欺负我中原无人了吗?”
    胡先生也看着棋盘,再看看跛子的脸,不知对方何出此言。
    “老胡,你想想看,执白者出昏招的可能性有多大?一张棋盘纵横各十九道,总眼位三百六十一处,占据多少就能获胜?精于棋道者,除阵子以外,下二十子之后,基本就能判断形势优劣,下五十子之后,就能洞悉胜负未来,下百子之后,就会明了最终结局。那年轻人——天竺来的不知深浅的年轻人,以为中原棋手都是夸夸其谈、好大喜功之辈,所以才使出怪招,独辟蹊径。实际上,谁都不会给他机会,在这一局中,黑子一开始就没有活路。”跛子说。
    “但他赢了。”胡先生反驳。
    “他赢是因为执白者让他赢,残局是死的,人是活的。他赢了残局,却赢不了中原棋手。”跛子又说。
    狄仁杰忽然间听懂了跛子的话,当然,之前他一直要反驳胡先生的“无敌人”论,只是不想挫伤胡先生的斗志。
    世事如同棋局,每一日都是战斗。
    如果没有了敌人,大理寺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看得见的敌人消失了,看不见的敌人正在进场。倘若不能意识到这一点,就像执白者看不清黑子的意图那样,等到敌人崭露锋芒时,本方早就大势已去。
    长安城“八狂徒”指的是八个横空出世、出类拔萃的人物,城内的王公大臣多以“鲲、鹏”称之。
    因为跛子跟随柳叶来得太随意,刚才狄仁杰也完全忽视了对方的真实身份,以为不过是大理寺安插在流觞棋馆的普通线人而已。
    “你听懂了吗老胡?”跛子问。
    胡先生似懂非懂,但狄仁杰已经懂了。
    “多谢掌——”
    狄仁杰的谢字刚刚出口,跛子已经哈哈大笑着后退。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跛子转入太湖石后面,一路走一路唱,唱的是西楚霸王留传后世的古歌。
    同为古歌,跛子所唱的雄壮激昂,而皇上唱的《上邪》却全都是儿女私情、卿卿我我。两下相比,孰高孰低,判若云泥。
    “大人,我实在……实在该死,您吩咐我去找个线人来,谁能想到‘八狂徒’也在这里,而且我向他说线人的暗语,他都能答上来,我就把他领来了。”柳叶忙着请罪。
    狄仁杰摆手,眉头深皱,仍在思索跛子的话。
    “看来,得去会会詹布了。”他说。
    “是是,大人,只要您一声令下,我立马追出去,把人给您抓来,将功赎罪,怎么样?”柳叶摩拳擦掌起来。
    “不是抓,不是抓。”狄仁杰摇头。
    他站起身,离开棋盘走了几步,又转身回来,弯下腰去,在棋盘上划拉了几下,将棋局打乱。
    “大人,我们去……悦来客栈?”胡先生试探着问。
    狄仁杰没有回答,匆匆向外走。
    三个人到了流觞棋馆门外,夕阳已经斜挂树梢,距离皇上的限期越来越近了。
    “胡先生,你以为自己的定力如何?”狄仁杰问。
    胡先生毫不犹豫地回答:“三十而立,四十不惑,我今年已经四十有五,不惑久矣。”
    “好,好。”狄仁杰翻身上马。
    胡先生和柳叶面面相觑,不知道狄仁杰东一头西一头的问题到底指向何方。
    “胡先生,你刚刚说长安城内没有敌人,恰恰错了,现在,长安城内步步都是敌人,只不过我们眼睛看到的地方,敌人完全避开。这一局,双方比拼的是布局能力,而不是兵戎相见的搏击手段。你们三人于我而言,就是臂膀与手脚,不可或缺。所以,从这一刻开始,人人戒备,不可有丝毫的松懈。”狄仁杰说。
    “是,大人。”柳叶大声答应。
    胡先生脸上露出苦笑,看样子并未完全接受狄仁杰的想法。
    “去查小贝叶雷音寺,玄机就在其中。”狄仁杰拨转马头,轻轻挥鞭,向大理寺奔去。
    “啊,是了是了!”胡先生在自己额头上拍了一掌,恍然大悟。
    这一次,柳叶反应得倒是很快:“对啊,大人说得太对了,既然怀疑怪人詹布,那就直接查他的根基,掀他的老底,岂不就一清二楚了?”
    “去查,我马上去查。”胡先生翻身上马。
    “胡先生,你呀你呀,就是比不上大人聪明。以后还是老老实实服从大人命令吧,千万别自作聪明,说出‘长安城没敌人’的话来,哈哈哈哈……”柳叶大笑,在两匹马上各加了一鞭,向狄仁杰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