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快疯了,要是你没有好消息给我,我就真的疯了。”皇上双手抱着头,五官已经痛苦地扭曲变形。
“皇上,请保重龙体,以天下为重。”狄仁杰说。
“天下?如果此刻有人愿意用玲珑的命换大唐天下,我就拱手相送,只求玲珑能够重新站在我面前。没有她,我觉得长安城的天空、御花园里的花蕊也都失去了颜色。现在,我就需要一把刀,一把利刃,一下子插进来——”皇上双手一撕,将胸口衣襟分开,露出白皙的皮肤来,“一刀豁下去,把我的心掏出来,血淋淋、热辣辣地交给玲珑,好让她明白,她就是我的命。她死了,我也不愿独活,即便独活,也是生不如死……”
狄仁杰无法体会皇上的痛苦,也不想体会。因为他想做一个心无旁骛、清心寡欲、刚直不阿、坦坦荡荡的清官。
唯有“无欲求”,才能帮助他达成人生的伟大目标。
“我嘱托你的事,办妥了没有?”皇上盯着狄仁杰,眼中不仅仅有悲哀,更多的是对于世事无常的愤懑。
“子时前,一切办妥。”狄仁杰回答。
他已经问过于公公,只要进了国库,看到那些贝叶金砖,就能解开心头的最后一个疙瘩。也就是说,他得搞清楚天竺僧和詹布的真实来意,才可以下定最后的决心。
“如果需要人手就告诉于公公,外面有的是人。”皇上接着说。
“外面的人再多,溜须拍马、阿谀奉承他们在行,但论及侦缉办案、追查元凶,长安城内外,大理寺无人可比。皇上,我要去国库,看看那批贝叶金砖。”狄仁杰不再耽搁,直来直去,因为皇上的话已经是毫不客气了。
“好,只要你开口提条件,我会一一满足。”皇上说。
皇上走向门口,招呼于公公。
狄仁杰跟在后面,看着皇上略显佝偻的后背。他不愿看见一个处于哀伤、痛苦中的皇上,而是希望前面这人能暂时忘记玲珑,把全部精力投入到批阅奏折、处理军情上去,以天下苍生的幸福生活为己任。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上一代皇上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任何一个不为百姓着想的朝廷或者官府,最终一定被百姓抛弃。
“带狄仁杰去国库,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直至子时初。”皇上大声吩咐于公公。
于公公一路小跑着带狄仁杰去国库,他已经意识到情况有些严重了。
连过了五道岗哨后,于公公慢下来,呼哧呼哧喘着气:“狄大人……狄……大人,你只看那些贝叶金砖,对其它东西不感兴趣?”
狄仁杰坦然地点头:“对,国库内的金银财宝都属于大唐王朝,任何人不得觊觎私吞。金银夺人眼球,但只有好好活着,才能有命赚钱、有命花钱。”
最后一道大门打开,在于公公带领下,狄仁杰终于看到了那批“贝叶金砖”。
金砖的尺寸与传说中略有出入,长度在一尺半左右,宽度为一尺,厚度为半尺。
正如于公公提醒的,金砖并非“金砖”,而是一种赤黄色的金属,正面铸刻着一张贝叶,砖的其它面上全都整整齐齐地雕刻着梵文。
狄仁杰拿起一块金砖,反复看了几遍,似乎没有什么诡异之处。
“狄大人,这些金砖藏了数年,几乎被人遗忘了。你来看它们,是得到了什么异常线索吗?”于公公问。
狄仁杰默默地掀开覆盖金砖的白布,于公公立刻被扬起的灰尘呛到,转头咳嗽起来。
“贝叶金砖……詹布……小贝叶雷音寺……”如果狄仁杰没有发现詹布的奇怪表现,就不会联想到金砖。金砖遭到高原流寇洗劫的时候,只伤害了寺中老僧的情感和利益,年轻人则毫无保护金砖、保护寺庙的意识,甚至那件事发生后转眼就忘记了,继续过自己的日子。
“詹布到长安来,会跟贝叶金砖有关系吗?”狄仁杰一路向前走,将大块大块的白布拽下来,灰尘一次次飞扬起来,但他却毫无察觉,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苦苦思考之中。
“狄大人,狄大人……”于公公忍不住,远远地叫起来。
“马上给我拿笔墨来。”狄仁杰没有回应于公公,而是向着侧面跟随的国库主簿下令。
那主簿已经得到于公公的指示,不敢耽搁,转身端来笔墨纸砚。
狄仁杰撕下一块白布,铺在地上,将金砖的六个面全都画在布上。
金砖是带不走的,但他可以将图画带出去。
从国库出来,狄仁杰满头满身都是土,每走一步,脚下都留下一个灰色的脚印。
“狄大人,快跺跺脚,来人啊,帮狄大人把身上的土掸下来。”于公公吩咐。
主簿赶紧过来,挥着衣袖,替狄仁杰掸身上的土,嘴里连声道歉:“抱歉狄大人,这个库房很少开门,所以落的灰比较多。明天我就派人打扫,以备您再次巡察。”
狄仁杰摇头:“没事。”
他回头看,从库房到脚下,共留下了四五十枚脚印。浮尘颗粒很细,所以脚印中鞋底的麻线针眼都看得清清楚楚。
“金砖上的贝叶代表了什么?也是这样的脚印吗?一万块金砖,一万只脚印?”狄仁杰的脑子全都钻进了贝叶金砖里,跳都跳不出来。
离开国库,于公公回御书房去,狄仁杰则与柳叶会合,原路返回。
“大人,我数过,共有七拨人来过御书房,但都被拒之门外。”一出宫门,柳叶就低声禀报。
狄仁杰把她留在那里,不是生气,而是在小太监面前打个马虎眼。真正的用意,是让柳叶借机监视宫中情况。
这种手段,从前四个人演练过很多次,所以柳叶听到狄仁杰“留下”的命令时,立刻心知肚明,表面却演足了戏,骗过所有外人。
“都是英华宫的人?”狄仁杰问。
柳叶点头:“大人料事如神,六次是太监宫女过来送饮食点心,最后一次是瑛妃亲自过来,在御书房门外说了两句话,但里面没开门,几个字就打发了。”
“瑛妃的表情如何?”狄仁杰又问。
“并不十分高兴,反而有些恍惚,从御书房台阶上下来时,脚下打了个滑,险些摔倒,幸好被宫女搀住。奇怪的是,以瑛妃素日的做法,遇到这种事,早就大耳光赏给宫女了,这次却什么都没说,怏怏不乐地走了。”柳叶回答。
路上行人稀少,两人快马加鞭,直奔东坊悦来客栈。
乱局之中,柳叶没有多问一句话,只是紧紧跟随在狄仁杰后面,右手按着刀柄,不时地左右瞭望,提高警惕,保护狄仁杰的安全。
陶荣的马仍然拴在客栈门外,几名流星斥候早就得到消息,狄仁杰一到,便全都聚拢过来。
“陶荣呢?”狄仁杰问。
“二楼尾号房,正在与天竺僧下棋。”有人回答。
“下棋?”狄仁杰摇头微笑,“怎么可能?他对棋道一窍不通……”
上楼后,他再次将柳叶留在楼梯口,自己一个人进二楼尾号房。
房间内,陶荣与天竺僧对坐,中间果然放着一张棋盘,但两人却并非是在“下棋”,而是天竺僧一个人在打谱。
狄仁杰进去,陶荣立刻跃起行礼。
“你出去吧,辛苦一天,饭都没吃一口吧?”狄仁杰问。
他知道陶荣做事的原则,一旦接到监视某人的命令,绝不会有丝毫懈怠,个人的饮食睡觉全都扔下,三天三夜都不放松。
“忘记了,不过,至今都不饿。”陶荣回答。
“烂柯局中,砍柴人观棋不语,洞内三日,世上千年,那砍柴人又怎么会饿?”天竺僧垂着头,低声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