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大典前一夜,桦音带着朝服来看我,他说:“你觉得这衣裳如何,好看吗?”
邺城尚水德,所以朝服是纯粹的玄色为底衬,上面绣了暗红色的龙纹,我左右看看,摇头道:“这衣服极其周正,哪里都好,唯独花纹不对。”
桦音神色凛然:“为何?”
“你是巴蛇,沧弈才是真龙。”我如实道,“这衣服应该给沧弈穿才对,倘若你要穿,须得换一个花纹才好。”
桦音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我以为是哪句话说错惹他生气了,免不得挨训。可是他并没有冲我发怒,他只是很疑惑地问我:“你也觉得,我不配穿这身朝服吗?”
他的语气那么轻,仿佛一羽鸿毛落在地上,又很快吹散在风里。
我到底还是不懂人的情感,就像我分不清什么是恩情,什么是爱情。
“不是不配,是不合适。”天地可鉴,我这两句话实在是由心而发,并无他意。
可是桦音的脸色却比刚刚还难看几百倍,他长久地凝视着我,终于长叹一口气,无奈地说:“朝中有人谏言,说太子德不配位,要我让贤于并南王。”
我惊觉失言:这时候说这样的话,不是摆明了附和那些人的心意,戳他的痛处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慌乱地解释,“恩公,我是说……不对不对,你很配这件朝服,别信那些人的话,他们只是见不得别人好而已。”
“你不必解释,”桦音将朝服轻飘飘地掷在地上,“如果连你都不敢和我说真话,那我就算当了皇帝也没意思。”
“那你就当我不喜欢这个花纹,”我道,“换一个其他的好不好?”
所以桦音登基当日,朝服上绣的是赤色的云纹。云上无龙,唯有清风而已。
我与一干宫娥站在殿外,目睹他一步一步登上高台,一步一步走上帝王宝座。桦音忽地回过身,他在无言中睥睨天下,眼中藏着万物苍生,而我只默默注视着他,眼中唯有他一人。
我心中并不甜蜜,不知为何,隐隐竟有些苦涩。
“你不会是因为想当皇后,所以才这样不惜一切来到桦音身边吧?”沧弈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说这话时,目光并不落在我身上。
他穿着玄色衣裳,亦绣着赤色云纹,和桦音的朝服相差无二,竟有了些喧宾夺主的意味。
“桦音是我恩公,我爱他,这与他是不是皇帝没有关系。”我急匆匆道,随即逃也似的离开。
桦音那样防着沧弈,他不喜欢我与沧弈独处,我绝不能做和桦音心意相违的事。我把沧弈对我的情当作负担,我想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你在这儿?”一个倩影突然拦住我的去路,是纤月耀武扬威地站在我面前,她“呵”了一声,“这么失落,看来是美梦落空了吧?”
“什么美梦?”我不解。
“桦音哥哥要为先皇守丧,他娶不了你,难道不是美梦落空?”纤月冷笑。
我看着她张牙舞爪的样子便觉得烦,就朗声回敬道:“这是你的美梦,与我无关。”
“谁的美梦都无所谓,总之桦音哥哥是不会娶你的。”纤月得意扬扬道。
我不以为然,恩公早说过要娶我做妻子,便又道:“桦音是一国之君,岂容你揣测圣心?”
“这还需要我揣测?”纤月好像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皇帝?哈,你可知这宫里真正的主人是谁?”
她又问:“你可知皇帝是什么?”
我无法回答。
“皇帝之上,是太后;皇帝左右,是群臣。”纤月故意说得很慢,每一个字我都听得清楚,末了,她咯咯地笑,“论身份,我是皇后侄女;论家世,我是镇国大将军之女。你觉得,我们谁更合适做皇后?”
“你少说这些话糊弄我,我只信恩公的。”我道。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才是最适合做皇后的人,而你,只不过是一个陪伴桦音哥哥的宠姬。”纤月说,“你太容易满足了,满足到桦音给你一个小屋子,你也觉得是最好的。他手里握着天下,哪里在乎一个华美的小屋子呢?不过是施舍你只言片语的温柔,就把你骗得神魂颠倒。”
我无力反驳。
其实我都懂,只是装傻充愣不愿相信罢了。
太后与桦音的关系那样紧张,怎么可能会允许他娶一个不受自己支配的女人,朝堂现在动荡不安,那些言官怎么会让皇帝做出这样糊涂的决定?利益分明摆在眼前,我却捂着耳朵闭着眼装作听不见看不着。
在人间活得这样累,远不如做一尾锦鲤安逸自在。
“仅是镇国大将军之女便在宫中这样威风八面,倘若你生父镇国大将军来了,莫非得让桦音把皇位让给他坐?”
沧弈的声音冰冷且缓慢地从我身后传来。
他气我不争,说道:“你怎么总受别人欺负,难道连还嘴都不会?”
“我觉得她所言不虚。”我回过头说,却不想我们俩竟然离得这么近,我只一转身便撞进他怀里。
“投怀送抱?”沧弈略一挑眉。
“我没有!”我直视他的眼睛,然后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夺路而去。
但是,为何我心里竟然有点甜?说甜也不准确,倒不是含了糖那样香香浓浓的甜,而是盛夏饮冰水那般甘香。
我一定是疯了。
桦音找到我时,我正躲在御花园的槐树上晒太阳。槐花香得醉人,我迷迷糊糊地想,要是离香池旁长的不是杜鹃,而是这甜甜的槐花就好了。那我一顿一定能吃好多好多,吃得更胖更肥。
—“这么肥的鲤鱼,不如拎出来红烧了吧。”
也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就想起沧弈来。
我被这句话吓得一激灵,翻身从树梢上骨碌下来,就在我以为要摔个狗吃屎的时候,没想到却安安稳稳落在桦音的怀里。
“怎么在这儿睡觉,为什么不去我宫里?”他问。
我说:“我不喜欢那个华丽的小屋子,这里天大地大,比那个小屋子睡着舒服。”
桦音哑然失笑,又问我:“天大地大,就算没有我,你也住得舒服吗?”
我很严肃地思考半天:想我当神仙当得好好的,为了恩公来到这个天大地大的凡界,如果为了天大地大把他丢下,那不正是凡人所说的舍本逐末,买椟还珠?
“不舒服。”我摇头,“还是和恩公在一起更好。”
“纤月对你说的话,我都知道了。”桦音劝我,“你放心,我自有办法整治她。”
原来他下了一道圣旨,以国丧为由,将东宫所有参选的秀女,皆充入掖庭后宫为婢,自然,纤月也在其中。
“太后若是生气怎么办?”我看着他额角尚未痊愈的伤痕,“她一定会想其他办法反对你。”
“素绾,你信不信我?”
听他这样温柔地叫我名字,我一下就动摇了。
“信什么?”
“信我能保护你。”他信誓旦旦道,“如今我身为天子,难道连自己喜欢的人都保护不了吗?”
我点点头,笑着回答他:“信,恩公说什么我都信。”
桦音抬头看着那棵槐树,终于神色凄清,与我缓缓道:“那日父皇临走时,对我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我问。
“他说,他很爱我母妃,可是身为天子,他没能保护好她,他很惭愧。”
原来先帝不知道,有一只狐妖也爱着他,而且爱了很久。我私心为那只狐妖不值,更觉得先帝的话不可信:“怎么可能,天子不是凡人中最厉害的人吗,他手握大权,怎么可能保护不了自己的爱人呢?”
“我也不懂。”桦音与我相视一笑,“但是,我会尽我所能,护你周全。”
那时我尚不知,原来天子也有千般万般的不遂意,我们都太天真了,以为手握权力便可高枕无忧,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三界之中,当数凡间的权力最是吃人。
纤月因为身份特殊,被太后讨走养在自己宫中,虽然名义是宫娥,吃穿用度一点不比公主的牌面小。有时我想想,其实也挺有趣的,我们在天界就是这样不对付,到了凡界各居各位,仍是一样不对付。
最近我常常能感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比如东风吹尽,百花凋零的时候,我竟然也会看着那些落红伤情,伤情是什么滋味,是一种隐隐约约的疼痛,疼痛不是来自肉体,而是来自灵魂深处。
我想,许是在人间待得久了,我也些许有了人的情感。
桦音常常笑我,小小年纪黯然神伤。有时瑶歌来皇宫看我,带着些时兴的小物件,又或者是糖葫芦、一口酥、炸丸子,对于沧弈,她绝口不提。唯独有一次,我们两个喝多了,在后山,她醉醺醺地问我:“小素绾,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羡慕什么?”我问。
“世子有多爱你,我就有多羡慕你。”她说,“我爱了他九千八百年,他视若不见,往日是,如今是,以后更是。”
“或许他只是不明白你的心意,为什么你不挑明了告诉他?”我道。
“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傻?”她哈哈大笑,“喜不喜欢,都藏在眼睛里,谁能看不出来?”
她端起酒杯,微微仰头一饮而尽,又叹息道:“我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所以他不醒也罢,大不了我陪他一起睡。可惜啊,世子也叫不醒装睡的你。”
她的眼泪滴在我手背上,冷得像冰。
我从来没见过她哭,堂堂魔界护法,天不怕地不怕,竟然为情所困,所谓百炼钢不敌绕指柔,莫非说的是如此?
“我是一只不会说谎的讹兽。”她说,“我从不骗人。”
“我知道。”我道。
“世子很爱你,无论是渡劫前还是渡劫后,小素绾,我真的羡慕你,羡慕得要发疯。”
“那是嫉妒。”我满了一杯酒给她。
我很想告诉她,沧弈不是世子,可是我又无法开口,善意的谎言总好过生离死别的利刃,虽然伤人,却不至于杀人。
“我就是嫉妒能怎样!”瑶歌的脸红红的,嘴噘起老高,“我就是嫉妒你,嫉妒嫉妒。”
我抬头看月亮,月亮又圆又亮,像悬在天边的一盏灯。
瑶歌“哎哟”一声,又颠三倒四地说:“我看你脸上尽是凶煞之色,莫非中了桃花劫?”
“你喝多了吧?”我把她晃荡到一边。
“我喝多了也能算得准!”瑶歌指着我眉间,满身酒气道,“小素绾,你的劫难要来了,还不快点躲起来渡劫?”
“桃花劫是什么劫,莫非能要了我的命去?”我知道她在说胡话,便不再计较。
瑶歌却突然正色道:“会死,当然会死。”
她接着说:“这劫来源于你挚爱之人。”
挚爱之人?桦音?
“桦音还能杀了我吗?”我不去理她这些混账话,自顾自地倒在地上闭目养神。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两年有余,我两年多未曾见沧弈,竟依稀有些遗忘他的模样。
秋风渐起,已是中秋。
在宫里的日子很累,我尽可能避着太后,避着纤月,唯恐做错事落下把柄,拖累恩公为了我与她们周旋。有时远远瞧见太后的步辇,我会低下头躲开,不去招惹。
可这毕竟不是万全之策,终于,某次我像往常一样要低下头逃走时,步辇上的太后叫住了我。
太后穿着艳丽的翟衣,比我初次见她时更显雍容,那翟衣的领口袖口处都绣了金丝凤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艳光四射。她微微眯眼,眸子便成了细细两条线,仿佛想了很久,终于慵懒道:“哀家见过你。”
这两年来,我一直躲在桦音宫中很少走动,她如何识得我呢?
“你是桦音身边的素绾,是也不是?”她问我。
我点头:“正是。”
“难怪桦音铁了心不娶纤月,原来有这么一个可人儿。”她嘴角微微上扬,仿佛是笑了,只是阳光晃眼我看得不甚清楚。
须臾,听她又问道:“你可晓得,前朝有一位俪妃?”
“奴婢不知。”我如实回答。
“也对,”她说,“一个死人罢了,知不知道又如何。”
我后脊梁骨直冒冷风,又不敢逃走,四肢早就吓得僵直了。
“你与她一样漂亮,不对,是你比她更漂亮。”她徐然挥手让步辇落下,便居高临下地伸出手摸我的脸,那指甲染过鲜红的寇丹,仿佛红玉雕成的甲片划过我的脸,叫人感觉阴冷阴冷的。
“真美啊,倘若哀家也这样美就好了。”她说。
这句话,使我第一次以一个平凡女人的角度看她。这是一个被漫长黑夜逼疯的女人,她眼底少了凌厉和狠戾,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化不开的哀愁。
“倘若哀家也有这么美,或许他也会多看我几眼。”
她终于叹息,那叹息竟无端端让人心碎。
“倘若哀家没有杀了俪妃,或许他仍旧可以与我相敬如宾。”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先皇至死也没有看她一眼。
由爱生恨。
我突然想到这个词,对于她来说,实在是最恰当不过。
察觉到失态,太后突然就变了脸色,随即收了手,端正身子高傲地坐在步辇上。
“周福,”她唤了一声旁边伺候着的太监,明知故问道,“按律法,秽乱宫闱,当如何处置?”
我虽然脑子不灵光,可也知秽乱宫闱是什么意思,也知道这四个字的严重性,便匆匆忙忙地辩解道:“我没有!”
她好像没听见似的,全然把我视若无物,我听周福高声道:“回太后,秽乱宫闱者当处绞刑。”
太监特有的声调,尖锐的、刻薄的,好像嗓子里藏着一把刀。
“您是要背着皇帝处置我吗?”我面如死灰,质问她。
太后终于回应我,她摆弄着勾勒在指甲上的纹饰,轻笑:“桦音在上早朝。”
难怪,她分明是故意趁现在,趁恩公不在时来找我的麻烦。
周福心领神会,招了两个太监一起押着我,我听见太后嘱咐他道:“越快越好,手脚干净些。”
我不能死,我想到那次击杀狐妖时用的般若元火,便暗中在心里喊了好几遍“元火救我”,可是任凭我再怎么召唤仍是无济于事。
直到周福将白绫缠在我脖颈上,我突然有些疑惑:难道我就这么死了?
可是,我没有死。
一柄长剑径直穿透周福的身体,血滴飞溅在我脸上,温热的,有些腥。
我看见穿着朝服、头戴十二旒冠的桦音,他显然是才从朝堂下来,连衣服上还满是銮殿上龙涎香的味道。他说过,他最讨厌这个味道,每次下朝首要大事就是除去身上的这股异香。
桦音什么也没说,脸色阴沉得可怕,他以眼色示意宫人带我离开。或许因为太后在此,竟无一人敢照他命令办事。
“母后要做什么?”他问。
太后并不在意周福的生死,道:“哀家要处置一个宫娥。”
“理由呢?”
“秽乱宫闱,迷惑君主,和俪妃一样该杀。”她故意与桦音对视,故意加重了“俪妃”二字。
果然如我所料,俪妃正是桦音的母妃。
桦音的手紧紧攥成拳,我看到他的身体在抖,就像一个不知如何维护母亲的孩子,那么弱小,那么无力。
“够了。”他说,“我母亲是否真的秽乱宫闱,是否真的迷惑君主,您应该比谁都清楚。”
太后紧抿嘴唇,一言不发。
“皇帝的孝心与仁慈,都是有底线的。”桦音垂眸而立,仿佛变了一个人,“所以,请母后自重。”
我看着桦音的背影,却疑惑着:明明那么风轻云淡的一个人,为什么总要让他承受这么多不该承受的东西?
“走。”他将手伸向我,坚定地在太后面前伸出手。
我将手放在他掌心,却察觉到他掌心沁出的汗珠。我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到底什么都没有说。
我们越走越远,桦音的脸色也从阴戾变成苍白,终于,他站定身子,轻声道一句:“好险。”
“是好险。”我故意说得很轻松,生怕他为此多心。
“我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桦音转身抱住我,恨不得把我揉进他身体里似的。
我愣了半天,这才想起抱着他回应他。他说:“我真怕没来得及回来,我真怕你落得和我母妃一样的下场。”
这样的他,好像一个孩子。
“刚在早朝时,有宫娥偷偷来报信,说是太后为难你。”他道,“可惜不知道那个宫娥叫什么,她面生得很,我从未见过。”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宫娥是瑶歌易容而成,也是那时我才知晓,原来我与太后对峙的那日,沧弈一直在不远处注视着一切。
—“你怎么总受人欺负,连还嘴的能耐都没有。”
桦音登基那日,他是这么说的。
然后桦音吻了我,便如蜻蜓点水一般,我的脸也腾地烧出两团绯红。
“我会为母妃报仇,也会风风光光地娶你做我的皇后。”他说。
我信,凡是桦音说的,我都信。
“明晚便是中秋宫宴,可有准备什么衣服饰品?”桦音又问。
这两年来,因为国丧,宫中已经许久没准备这样的宴会了。我摇头道:“我不过是一个小丫鬟,穿得再华贵又如何,只不过是徒增口舌罢了。”
“距离国丧两年有余,今日朝中已经有人上奏,希望着手准备选秀一事。”桦音说。
“明晚,我要借着宫宴昭告天下。”他看着我的眼睛,墨色的瞳孔倒映出我的脸,“我要让宫中的人都知道,我的皇后只能是你。”
他说得那样恳切,全不像是假话。我想也是,恩公待我千般万般好,怎么可能说混账话诓我呢?
“你可愿意嫁给我?”他问。
愿意,愿意极了。我为了这句话,从天界到魔界,再从魔界到人间,盼啊盼,终于盼来恩公说,他要娶我。
“自然愿意。”我道。
桦音亲自与我去尚衣局,精挑细选,最终定下一件正红色的留仙裙。
侍候我更衣的宫娥嘴甜得很,大多夸我与裙子极衬,唯有桦音故意刁难我道:“你可知,这裙子为何叫留仙裙?”
“仙乎仙乎,去故而就新,宁忘怀乎。”我摇头晃脑读给他听,隐隐约约记得这句话还是在沧弈给我的那几本书里看到的,我当日只匆匆浏览一遍,却不求甚解。
“这句话来自于前朝宠妃赵飞燕。”桦音道,“赵飞燕最喜裙装,某日她穿着裙装为皇帝起舞,突然间狂风大作,飞燕便随风化为神仙,归于九重天上。皇帝匆忙拉住她的裙角,却只是无能为力,任她离去而已。”
这故事倒也有趣,我听得一知半解,追问:“既然她飞回天上,为何这种裙子还要叫‘留仙’?还不如叫‘归仙’呢。”
“凡人不过是给自己一个念想罢了,至于是‘留仙’还是‘归仙’,只是一个叫着好听的名字而已。”桦音说。
他玩笑道:“你不会也和赵飞燕一样飞走做神仙吧?”
我卖了个关子:“谁知道呢,反正我可是正八经儿的神仙,难保哪一天真的就飞走了。”
“你若是飞走了,天上地下,我都会寻你回来。”他说。
若是两情欢好,再普通的句子也能读出情话的味道。
恰如空杯饮清水,却能尝出甘甜。
一月可曾闲几日,百年难得闰中秋。
中秋宫宴本是歌舞升平,一团和气,直到沧弈姗姗来迟。他手里提着一只鎏金的笼子,笼子里面是碗口那么粗的一条黑色蟒蛇。沧弈见了桦音,既不跪也不拜,而是十分得意道:“贤侄,我今日特意捕了一条龙送与你。”
“这是蛇,王叔弄错了吧?”桦音神色微变。
“贤侄,世上可没有这么大的蛇,这是真龙离水,故才暂时化作蟒蛇。”沧弈句句暗含深意,“倘若有一日来了洪水,蟒蛇便会重新化作真龙。”
“不如请百官做个见证吧?”沧弈随手一指身边的干瘦老头,“左丞相,您来瞧瞧,这是真龙,还是蟒蛇?”
那干瘦的老头颤颤巍巍站起身,迟疑片刻,终于看着桦音道:“回皇上,回王爷,依老臣拙见,这应当是蟒蛇才对。”
沧弈“哦”了一声,语调上扬,颇有深意。
我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有一支羽箭破空而来,力道之大,竟然穿透了左丞的颅骨。殿上的女眷纷纷尖叫离席,唯有桦音攥着我的手,安然不动。
“他是故意的。”桦音斟了一杯酒,小声道,“为了演给我看。”
这羽箭,这力道,恐怕只有瑶歌可以做到。我没想到沧弈会在大殿之上公然动手,他这是疯了吗?
“放肆!”太后怒喝一声,“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女眷便坐回原处,只是一个个吓得腿软,抖得像筛糠一样。
“皇宫戒备森严,竟然也有刺客?”沧弈瞥一眼身边的随从,冷言冷语,“还不快去抓刺客,一个个傻站着,莫非要等刺客伤了我贤侄的性命才出手?”
“他们去抓刺客,咱们再说些家常话。”沧弈不慌不忙,又好整以暇地问,“骠骑将军,你看这东西,是蟒蛇,还是真龙?”
骠骑将军脸色灰白,张开嘴半天,愣是一句话没说出来。
“够了!”我忍无可忍,终于站起身,从桦音旁边走到沧弈面前,对着他一字一顿道,“蛇就是蛇,就算被大水淹了千年百年,顶多只会变成蟒蛇精,根本变不成真龙!”
沧弈的表情很奇怪,但不是愠怒,他长久地凝视着我,终于朗声大笑,道:“满朝文武,竟然只有一个小丫头敢说真话,难道你们这些朝臣不汗颜惭愧吗?”
什么意思?
不仅我愣了,百官也愣了,就连高位上的桦音与太后都愣住了,那种茫然绝不像是装出来的。
“这是左丞相张晋十余年来贪污藏秽,买官卖官之罪证。”沧弈将一本账簿丢在地上,冲着左丞的尸体道,“种种罪行相加,赐他一死已是便宜了他。”
沧弈说:“这才是我送给皇上的礼物。”
桦音这般圆滑,自然装作滴水不漏,便斟满一杯酒亲自呈给沧弈,强颜欢笑道:“如此,有劳王叔了。”
“这天下是我们家的,自然要尽心竭力,辅佐我贤侄千秋万世,一统江山。”沧弈接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明明人人都在笑,却如同脸上挂着画皮,将“虚假”两个字摆在明面上。
我看不透他们之间的算计,今天这一场突发事件已经惹得我头昏脑涨,索性与桦音道:“我想出去吹吹风,马上就回来。”
“更深露重,小心着凉。”桦音点头,示意应允。
随后纤月当着一众女眷的面献舞,太后钦赐她一柄玉如意,一时间倒有了风头无两的意味。我无暇多看,也懒得浪费时间,便顶着微风走出宫殿。天黑得仿佛打翻了砚台,这是一个没有星星的夜,唯有月光依旧,我想也是:倘若中秋无月,未免太扫兴了些。
左丞暴毙,我心惊肉跳,说不害怕是假的。我突然很想家,我的家在天界离香池,那里有红得热烈的杜鹃花,有柳笙在我旁边讲天庭的奇闻异事,白日里池水暖洋洋的,我从不用揣摩别人说什么做什么,渴了喝水,饿了吃花瓣,一切都是那么轻松快乐。
可是突然有一天,什么都变了。我结识沧弈,来到人间,明明成了一个凡人却没有凡人的真情实感,事到如此,错错错,早知道这样,不如不让沧弈留下我这些记忆,只做一个凡人最好不过。
我正仰头望着月亮出神,便有人为我披上大氅,沧弈的声音一如往日那般踏实、沉稳,他道:“想什么呢,这么认真?”
“想家。”我道,“不是安和侯府,我真正的家在天上。”
“你想做皇帝?”顿了顿,我问他。说这话时我紧紧盯着他的眸子,生怕他说出什么诓我。
沧弈“嗯”了一声,诚实地告诉我:“想,很想,在他还是太子时就想。”
他说:“我不会骗你。”
“怎么当?杀了桦音?”我轻呵,“你若是敢动恩公,我一定先杀了你。”
沧弈将一朵虞美人送给我,就像会法术似的,他伸向我的那只手,手腕上尚有一道清晰的红印,十分显眼。
“这花只与你相配,”沧弈不去回答我,而是转移话题,“我试过让很多女人戴这朵花,只有在你头上最漂亮。”
我没接。
“你为何躲着我?防着我?我可曾吓到你了?”沧弈略有疑惑,问道。
我只能摇头:“未曾。”
我说:“我不喜欢你,我喜欢恩公,你若是杀了他做皇帝,我一定会在那之前杀了你。我不会让你妨碍恩公渡劫,若真有一日兵戎相对,回到天界后我会亲自向你赔罪。”
沧弈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但是他听得很认真,他将虞美人戴在我发间,道:“你喜欢桦音,不妨碍我爱你。”
他说:“有时我甚至觉得我像一条龙,那你一定是我丢失的逆鳞。”
这次轮到我无言。
我并非石胎木人,我有心有肺,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怎么会看不透沧弈对我的绵绵情意?
瑶歌说得对,人啊,怎么可能察觉不到别人对自己的喜欢,只是有人习惯了装聋作哑,有人充耳不闻,有人故意装睡罢了。偏又有这么一群傻子,就算陪着装睡的人做做梦也是好的,也让他们乐得甘之若饴。
被爱的人从来高傲。
高傲无罪,可耻的是堂而皇之,自以为然,贪得无厌。
只要染上爱情,谁都可以是恶人。
“我要回去了。”我将大氅脱下来还给他,明明不回应还贪得无厌享受沧弈的好,我做不到,我也不想做恶人。
“我喜欢桦音,我心里唯有他一人。”已经走出很远了,我忽而又回过头,大声告诉他,“所以别再喜欢我了,换一个可以给你回应的人吧。”
但我没想到,沧弈会当着所有人的面告诉桦音,他要我。
觥筹交错间,就在桦音抓着我的手,就在他即将站起身宣布我与他的婚约的时候,沧弈突然离席道:“我有一事恳求皇上,望陛下恩准。”
“王叔客气了,只要是侄子力所能及之事,自然全部应允。”桦音说。
“我想要一个婢女。”沧弈面色如常。
我能感觉到,桦音攥着我的手越来越用力,他勉强笑着问:“谁?”
“素绾。”
沧弈到底还是说出我的名字。
“我可以给你十位掖庭中的美女。”桦音像是与他谈条件一般,“只要王叔喜欢,一百个也可以。”
“我只要一个,你身边的那个。”沧弈不为所动。
丝竹声停了,跳舞的宫娥也默默退下,太后微微咳嗽一声:“一个宫娥而已,哀家足以给皇帝做主。”
所有人都在看着桦音,如果他不答应,明日朝堂上便会飞来雪花一样数不清的奏折,便要坐实了我秽乱宫闱狐媚惑主的骂名。
他一人孤军奋战已经很累了,我不愿做他的负担。
我松开他的手,一步一步走到太后面前,我说:“能得并南王垂爱,素绾三生有幸。”
“能去并南王府,我十分愿意。”我转过身,当着所有人,唯独不敢看桦音的眼睛,“恳请王爷再宽限我一日时间,我在宫中尚有挚友,希望能与他好好分别。”
“那便明日辰时吧,”沧弈说,“明日辰时,我会亲自来接你。”
桦音没说话,他只是饮酒,直喝得两颊通红,眼中却没有醉意。
宫宴终于散场,我目送着诸臣离开,随后是沧弈,是宫中的女眷,是太后,终于,偌大的宫殿只剩我们两人。
“夜深了,”我说,“恩公,咱们走吧。”
桦音不为所动。
我上前夺下他的酒杯,这才听桦音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他说:“孤要杀了他。”
他突然挥袖拂去桌上的杯盏,瓷器玉盘噼里啪啦碎成一片。
他道:“为什么要和我抢,天下他要抢,连你他也要抢。明明我才是皇帝,明明我才是皇帝!”
他扶额,终于哑然失笑:“到底要我怎么做?”他抬眸看我,眼中黯淡无光,“素绾,我不能保护你了,你说我是不是这世上最没用的皇帝?”
我突然明白了先帝的痛苦,身为皇帝,却要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牵制。高处不胜寒,荣光背后仅剩下苟且。
“换我保护你吧。”我说,“我可以做你的眼睛,成为你在并南王府的眼睛。”
“我不希望你和沧弈任何一个受伤,但是如果一定要做出抉择,我会维护你。”我从背后抱住他,把头靠在他身上,“恩公,这次换我保护你。”
明明我们俩一样弱小,我有什么资格躲在桦音的羽翼下?更何况我欠着他还不清的恩情。
“我会娶你,我的皇后只能是你。”桦音道。
我们靠在一起,相拥取暖,我仍旧不知何为情爱。
“倘若回了天界,你一定要记得我。”我抱紧桦音,“人间的苦很快就会结束,可是天界的清冷,还有千百万年等着我们。”
“恩公,我好想家,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家?”我喃喃自语,并不在意他是否听得见,“我想飞霄宫,想离香池,想柳笙,想杜鹃花……”
在凡间,我学会如何做人,学会审时度势,唯独丢了快乐。
第二日辰时,我孤身一人来到东华门,果然见到沧弈在等我,他今日换了绛色绣金丝祥云的衣裳,在阳光下那样耀眼。
“阿绾。”他粲然一笑,叫人移不开目光,“你果然来了,真好。”
“走吧。”我艰难地挤出一个笑来。
沧弈挑开轿帘,邀我进去。
坐进马车的刹那,鬼使神差地,我突然回头看了一眼,东华门的城墙高而厚重,我看见桦音站在城楼上静静地俯视着我,许久许久,他终于变成一个小小的黑色影子,消散在我的视线中。
“瑶歌很想你,她做了不少菜等你回去。”沧弈与我道。
然后他说:“昨日安和侯府递了讣告,令堂已经驾鹤西去了。”
我说:“嗯,我知道了。”
“我怕你太伤心,所以昨夜没有告知你。”他说。
怪不得,昨天我看到百官来齐,却唯独不见安和侯。
娘,这好像是一个很模糊的词,虽然十几年来我无数次叫过,但更多的时候,我都是不添任何感情地称呼她为“夫人”。我想起很小的时候趴在房顶,她关切地喊我下来,她说危险的时候,声音也总是轻轻的,绝没有呵斥的意思。
我想起两年前的上元节,她说为我选一个夫婿,她说沧弈是个极好的人,教我“宁做大家妻,不做皇家妾”。
我的眼泪开始往外涌,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可是我明明不想哭的,好像这个身体不受控制地有了自己的情感。沧弈吓坏了,他说:“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想回一趟侯府,看看夫人。”我说。
“好,”沧弈对车夫说,“先去安和侯府。”
原来不知不觉间,我也有了人的情感,神仙长乐少悲戚,而我,终于也饱尝了凡人的哀苦。
马车来到安和侯府门前,我挑开轿帘看了一眼,只见门前明晃晃两个白灯笼十分刺眼,侯府肃杀凄清,全不似往日那般车水马龙的热闹。
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不是一个好神仙,也不是一个好凡人,我甚至不是一个好女儿。
“走吧。”我擦擦眼泪,“还是别回去了。”
沧弈也不争论,他吩咐车夫回王府,而后轻声与我道:“生老病死,不过是轮回了下一世。”
我突然很悲戚:凡人有很多世,一世便可爱一人,而神仙死后魂魄归于天地,留下的人还能爱谁?
“我初次见你的时候,你将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沧弈说,“两年多未见,怎么连笑都不会了?”
是啊,我在皇宫里住了这么久,每天像做贼一样,纵使笑也只敢对着桦音,更多的时候我连笑都笑不出来,我们没日没夜躲着太后的算计,躲着朝臣的攻击,哪还有时间笑?
“快满三年了。”我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沧弈点头:“桦音登基时因为国丧三年不娶,力排众议,如今也到了该选妃的时候了。”
明知道沧弈是故意说这样的话断我念想,我索性不再搭腔。
桦音说娶我,既然是他承诺过的,那他就一定会做到。
我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