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洪熙元年,春。
靖难之乱已过去二十三年,永乐朝的煊赫伟业传到洪熙朝,正是一个太平盛世。南直隶湖州府春意融融,苕溪潺潺,溪边飞驰过一辆红色马车,仿佛一朵燃烧的杜鹃。
任逍遥斜靠软垫,嘴角挂着漫不经心的笑。
他已经笑着看了梅轻清很久。
梅轻清是个很年轻,很漂亮的女孩子。她披了一件红艳艳的长袍,漆黑的长发打成偏髻,正在专心地剥莲子。晶莹剔透的莲子,在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间婉转流动,红红白白,相映成趣。剥完十颗莲子,忽然幽幽地道:“少爷,我偷偷跟你出来,老爷一定很生气,”说着,将一颗莲子塞到任逍遥嘴里,嫣然一笑,“老爷若是怪罪下来,我就说是少爷硬要拖我出门的,好不好?”
任逍遥撩开她的长袍,将手放在她光滑的小腿上轻轻摩挲:“就算我说,别人也不会信。”
梅轻清凝目道:“谁要少爷生得这样……这样惹人爱!我若不跟着来,少爷见了别的漂亮女人,就要忘了我了。”
任逍遥笑问道:“是么?”
梅轻清点头:“少爷,你长得很像老爷。听说老爷年轻时,是江湖第一美男子,也不知有多少女子为他倾心……”
任逍遥突然脸一沉,一把将她推开,冷冷道:“你什么时候变得啰嗦起来。”
梅轻清却毫不生气,甚至在笑:“三年前?五年前?十年前?我也不知。”
她虽然只是一个侍妾,却已陪伴了任逍遥十年。所以她一眼就可看出,少爷是不是真的生气;一个瞬间就可以决定,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现在,她乖巧地换了个话题:“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任逍遥道:“你不知道我去哪里,就跟来了?”
梅轻清望着他,点头道:“只要跟少爷在一起,无论去哪里都一样。”
任逍遥无可奈何地笑笑,目光却已转向手中的刀。
弯刀,如朔月般,伏在漆黑的鞘中。
他慢慢将刀抽出。
刀长两尺五寸七分,宽两寸一分,开双刃,刀身的弧度犹如情人的杏眼。刀身布满了铁锈色的斑纹,毫无光泽,仿佛那多情女子红颜已老,青春不再。
梅轻清也在看着这柄刀:“这就是老爷那把多情刃?”
“不是。”
梅轻清奇道:“不是?”
任逍遥慢慢地道:“这是我的多情刃。”
梅轻清会心一笑:“是,从现在开始,它是少爷的多情刃!可是,这刀看起来又老又破,少爷为什么独独中意它?”
任逍遥扳着她小巧的下巴,叹道:“女人总是以貌取人。”
梅轻清从小在大雪山长大,自然不会知道,多情刃不但是削金切玉的利器,更是杀遍江湖、饮血无数的凶器。她不服气地撅嘴道:“可是,轻清讨厌少爷为了这把刀,就答应老爷去杀人。”
任逍遥目光阴冷下来,语气却是满不在乎:“我也讨厌,可是没办法,做了错事的人,总要血债血偿。”
梅轻清的心隐隐一痛。
她十岁服侍任逍遥,十四岁爱上他,十五岁成了他的女人,她了解他就像了解自己的身体一样。她知道,任逍遥越是难过的时候,越是会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所以她开始后悔说那句话,只低着头,抱住他道:“少爷,对不起。”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气窗打开,露出一张阴冷的脸。
这张脸满是大大小小的坑洼,有的黑,有的红,顶上却光秃秃的没有一根头发,看起来就像被炸焦了的面人,三分像死人,七分倒像是活鬼。梅轻清见了他,连忙将衣服裹在身上,裹得一丝缝隙都不留。这活鬼却根本瞥都不瞥她一眼,只对任逍遥道:“教主,金剑门到了。”
他的声音冷硬粗粝,就像一头在风雪中走了七天七夜、饥肠辘辘的野狼在嗥叫。
任逍遥懒懒地坐起身,看着窗外道:“还没到。”
活鬼道:“拐过这个弯,便是湖州城门。”
任逍遥一笑:“你为什么不驾车冲进去?”
活鬼一怔,忽又大笑:“好!难得教主雅兴,便叫他们见识见识天下第一神驭手陈无败的本事!”他的眼中神采飞扬,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几岁。待他转身,马车立时猛地一掀,腾云驾雾般飞了出去。
梅轻清轻软的身子几乎被那一掀之力甩飞。她抱着任逍遥的腰,恼道:“这家伙没了一条手臂,还好意思自称天下第一神驭手!”
在她印象中,陈无败话极少,脾气极大,酗酒成性,喝醉以后总是抓着旁人又哭又叫,一会儿说自己是天下第一神驭手,一会儿说自己是江湖中潇洒倜傥的无影鞭王,一会儿说自己娶了个娇滴滴的美貌娘子,还总要反反复复地说“下嫁、下嫁”,大雪山里简直没有一个人喜欢他。可是,无论他做什么,任逍遥的父亲都不会责怪,甚至问也不问,别的下人不免因妒生厌,梅轻清这样的半个主子自然也很讨厌他。
任逍遥却道:“只要他肯做合欢教主的马夫,便永远是天下第一神驭手。”
梅轻清闭上了嘴。既然少爷都不生气,她便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在她心里,只要少爷接受的事情,她便绝不反对。
四匹赤红色的骏马拉着这辆赤红色的马车飞驰,擦起阵阵疾风,将道旁的草木落花统统卷到半空。陈无败意气风发,单手执辔,大喝道:“杨休!你的死期到了!”
杨休便是金剑门掌门。
二十年前他出道之时,正值少林、武当、峨眉、崆峒、昆仑、点苍、青城、华山、龙山九大门派联手剿灭黑道第一帮会合欢教。那一战,有无数初出江湖、渴望扬名立万的年轻人参与。杨休自也不例外,仗着一把追魂金剑,与四百武林人攻入合欢教总坛快意城。那一夜战况之惨烈,无法言述,江湖后辈只知合欢教灰飞烟灭,武林正道活下来四十一人,其余便所知甚少。
或许活着的人,再也不愿忆起那一晚的情形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