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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剑气近(4)
    常肃昭想到石展颜在黄泉国所为,果然脸色大变。石展颜不由怒视金小七,哪知金小七已转了风头,对宋犀冷笑道:“想不到那位王爷年纪不大,却是个老玩的,编出这些刮气话,倒好唬糊汤米酒的苕货。把皇帝老子一刀宰了,自己坐龙椅多快活!”
    宋犀哈哈一笑:“金姑娘说得是。人人都有私心。”他步步逼近,语声冷峭,“但王爷更明白,军户制和勇武堂不除,大明朝将被门阀家族掌握。人一出世,只看生在哪家,便定了终生。生对了,无论忠奸,都可得荣华富贵。生错了,无论贤愚,只能为人鱼肉,终生难得翻身。长此以往,民心岂能不失?王爷身为太祖血脉,怎忍心江山飘摇?无论后世如何评价,王爷与我等都是问心无愧。”
    金小七眼珠一转,道:“没想到,宋大人这个军户中人,却一心要葬送这玩意儿。”
    宋犀笑道:“是以姑娘不能凭一时作为,妄论人心。譬如石将军,虽有过错,却也不失为英雄好汉。”
    石展颜唯唯答应,金小七只哼了一声。
    宋犀又道:“王爷有心结识丐帮众位英雄,姑娘既然来了,不妨与常兄弟一同结盟,也帮宋某劝劝姜帮主。”
    话音未落,已有侍从捧过纸笔。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只差一个“立誓人”的手签。石展颜第一个签了,云鸿笑和陆志杰也未犹豫。文素晖却不接笔,仰头道:“宋大人,我若不签,又如何?”
    宋犀淡淡道:“王爷口谕,此乃义举,绝不勉强。”
    金小七转了个圈,瞟着大厅四周明晃晃的刀枪,打着哈哈道:“不勉强?大人您摆下这阵势,是不勉强的意思么?”
    常肃昭心知有宋犀和石展颜在,自己与金小七讨不到便宜,正思忖应对之策,就听走廊上一阵脚步声响,一个官差上前道:“启禀宋大人,从黄泉国救回来的十三个女子不堪流言,在小东门外的老梧桐树上吊死了。还有许多女子吵嚷着要同死,解元何慨然正逼着他娘子当众喝落胎药……”
    风漫天不禁笑了:“这个何慨然,竟也是个好面子的。”
    官差继续道:“现下姜帮主已带人去阻止。费大人差小的请宋大人出面调停。”
    宋犀却不想去,摆手道:“锦衣卫是圣上的,荆州卫是兵部的,两下皆权责不到,不便过问地方事务。请费大人自行处置罢。”
    暮春,骤雨初歇,晴空万里。
    黄梅时节原是阴沉沉的天,淅沥沥的雨,难得突如其来一场大雨,扫开浙东阴霾,连渐见萎谢的春花碧草,也似有了初生时的灵动精气。风漫天自荆州启程,过九江、浮梁、衢州、金华、新昌,一路上都是黄梅天,眼下见了台州府这明媚景色,不觉道:“老天也知咱们宁海王府来了贵客,故此放晴。”
    这话是对何慨然说的。
    荆州之行的目的决不能为外人所知,风漫天借宁海王府举荐贤才的名声,拉来何慨然这个十四年未得官禄的解元投靠,是最能掩人耳目的法子。
    听了风漫天的话,何慨然赶忙道:“何某何德何能,承此谬赞,只盼早日为王爷尽绵薄之力,以报知遇之恩。”
    风漫天听得出这不是真话。
    但凡人才,总有些傲气,也该有些傲气。譬如烈马,不会对主人以外的任何人客气。但他并不点破,只笑了笑:“前面便是宁海县了。”
    宁海县在台州府东南,西倚天台、四明二山,南北拥象山、三门两港,领东海中线,是海运要冲,不但有商队船家,还有大批水师战舰驻扎,比其他海港更多一份碧海蓝天、长风猎猎的壮怀逸思。
    洪武年间,台州府奉旨修建宁海王府,将县城向西北扩展,梁皇山、野鹤湫、天明山一线皆为王府所有。何慨然第一次见到接天蔽日的雕栏玉砌,满面都是掩饰不住的坐立不安。风漫天与侍卫说了几句,转回对何慨然道:“王爷去看望余先生了,我们来得不巧。”
    何慨然知道这个余先生。此人名叫余传辛,博览群书,满腹经纶,是王府数百门客第一人。只可惜沉疴缠身,无法为官,老王爷便赐了宅邸,聘他为世子师,专心教授独子朱灏逸和外甥冷无言文章墨法。朱灏逸继位为王,对这位老师兼谋士,更是崇敬有加。
    风漫天带何慨然出了王府,往前童镇去。一路只见峰峦峭壁,翠竹环绕,山脚下隐着一处院落,虽是陈旧,却精致古雅,幽静非常。院后山壁上高悬着一块巨石,平滑如镜,经梅雨濡润,给太阳一照,闪着璀璨耀目的光。
    何慨然见了,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道:“此处可是那、那石镜精舍?”
    风漫天一笑:“正是。”
    何慨然心头一震。
    浙东石镜精舍,天下谁人不知!
    洪武十八年,前童镇童氏族长童伯礼建此精舍,置书千卷,聘大学士方孝孺前来讲学。方孝孺亲为精舍取名“石镜”,讲学布道,著书立说。前童好学子弟纷纷拜其为师,浙东名家子弟也入其门下,短短四年,前童镇便成大明第一儒乡。然而靖难一战,江山易主,方孝孺拒为燕王拟写登基诏书,十族俱灭,石镜精舍亦遭兵燹,诗文尽皆焚毁,前童镇几成死地,时人哀叹“天下读书种子绝矣”。如今宁海王府居然重修精舍,赐予世子师余传辛,难道不怕被扣上一条大逆不道之罪么?何慨然心头忐忑,却不敢问,更无退路,只得随风漫天入内。
    精舍内遍植翠竹青樟,阶上泛着透绿苔痕,间或点缀三五株垂丝海棠,嫣红花朵灼灼盛放。回廊下顺次立着八个男子,样貌平常,不着甲胄,对风漫天点头致意,却不说话。到了后院,不见一个侍卫。院内一池清水,池畔竹丛边有一桌、两座、四人。两人对弈,两人侍立。侍立的两个粉衣女子,长得、穿得、甚至神情都是一模一样,一个捧着茶盘,一个抱着果盘。对弈两人,一个是三四十岁的书生,相貌儒雅,身形消瘦,脸色焦黄,双唇惨白,只有一双眼睛精芒四射。虽是暮春时节,却还穿着厚厚的宝蓝棉袍。另一人背对何慨然,只见挺拔背影,乌漆束发,用一根镂金象牙簪别住,穿着白色云锦压金线绣龙春衫,腰上玉带缀着豆大明珠,泛起丝丝柔光。佩玉晶莹剔透,一望便知价值万金。何慨然心知此人便是宁海王朱灏逸,那病书生则是余传辛,望了望风漫天,见他止步不前,便也凝神屏息,肃立不言。
    四下寂静,只有哒、哒的落子声。过了盏茶工夫,朱灏逸忽然投子,吁气道:“学生认输。”
    话音未落,粉衣女子已奉上茶盏。另一个掏出锦帕,在余传辛额头轻拭。余传辛望着风何二人,对朱灏逸道:“你的心早已不在棋中了。”
    朱灏逸恭恭敬敬地道:“静心二字,学生的确不如表弟。”
    风漫天闻言上前:“属下令王爷分神,实是罪过。”
    朱灏逸一摆手,指上的飘丝翡翠扳指荧荧放光,色泽艳辣:“这里是读书的地方,不是王府,不须俗语。”说罢略略侧身,温然道,“这位便是何解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