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原村正点头:“只有后妃公主才可穿的朝服,是吴服中最为隆重尊贵的。”他眼中又泛起夺目光彩,仿佛春雨涟漪,“我这一生,以刀为命。我爱它们的身姿,就像爱女人们的身体。在我看来,一柄好刀,不但要合用,外观弧度也要最美,就像美女的身体,增之一分则嫌肥,减之一分则嫌瘦。每一把刀都有最适合它的弧度,就像每个女人都有最适合自己的形容举止。只有这样的刀,才算得上有气质、有灵魂、有尊严。”说至动情处,啪的一声摔碎杯子,手舞足蹈地道,“只有这样的刀,才值得主人珍爱,就像珍爱自己的女人那样,情愿生生世世与它一起,为它而战,为它而狂,刀在人在,刀断人亡。”
任逍遥唇边浮起一丝笑意:“藤原兄心中可有一位好女人,情愿生生世世与她一起,为她而战,为她而狂?”
藤原村正脸上的笑意猛然冻结,仿佛失了魂魄,良久,又低声吟哦,似唱似说。
任逍遥虽听不懂,却感到那曲调沉厚悲怆,忍不住道:“这是什么曲子?”
藤原村正还未说话,就听一个娇脆脆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常思人世之飘零无常,譬如叶上朝露,映照水底月光。盛放之樱,亦死于灿烂春风。南楼风流,聚散多少吟咏之名士,黄昏更鼓,消逝无数陆离之浮生。人间五十年,天下一梦。”
语声伴着哒哒的木屐声响,仿佛天然节拍。货船上出现了一盏灯笼,灯笼上绣着一朵精致的牡丹花。灯光穿过花瓣,浸出一层粉色光晕,在深蓝的海夜中格外美丽温暖,任何人见了,都会心生欢喜。藤原村正却脸色大变,甚至看也不愿多看一眼,深深低下头去,握刀的手竟开始颤抖。
任逍遥仰头看去,见提灯之人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女,梳着小髻,穿一身白色绣花窄袖吴服,踩着木屐的白嫩小脚自衣摆下露出一点点,让男人的心痒痒的。
“任教主,藤原先生唱的这段词,是我们日本国的名剧《人间五十年》。这是藤原先生和我家刀主最喜欢的唱段。”夜风吹起她的衣摆,露出两条白而紧实的腿来,几乎能激发男人的任何想象。
任逍遥视若不见:“你家刀主便是一青兆么?”
少女轻盈走近,腰畔的蝴蝶鼓山随着步伐轻颤:“不是的,我家刀主乃是蜂铃菊刀刀主,名叫月琉璃。”
“月琉璃?”任逍遥看看少女手中的牡丹灯笼,又看看藤原村正,戏谑道,“这倒是个美人的名字。”
藤原村正默然不语,身子明显佝偻下去。
少女凑趣道:“何止是美人,简直就是大日本第一美女,樱花女神的化身。”
藤原村正猛然挺直身子,大声说了句话,转身便走。
少女看着他的背影,用汉话道:“藤原先生不想见见我家刀主么?”
藤原村正亦用汉话断然答道:“不想。”
少女眼珠一转,提高声音道:“也不见见两位同门?”
藤原村正身形一震,停住步伐,却并未转身。
少女道:“明日正午,藤原先生或可在万安桥遇到故人。”
藤原村正仍不回头,径直走下码头去。任逍遥眼中却露出了笑意。
明日正午,泉州卫与日本公使比武,难道说,藤原村正不单认识九菊一刀流的人,还认识北朝天皇和室町幕府的人?这个人的身份简直越来越有趣了。
少女趋近道:“任教主既然带了金菊纱来,想必是愿意与我朝护国大法师恳谈的。我家刀主便是大法师钦点面见任教主的。”
任逍遥点头。
九菊一刀流的反应果然很快。
少女身子一侧,转身浅浅施礼:“任教主请。只是,”她抿嘴一笑,“不要带着您的血影卫,便是带了,也不中用。”
任逍遥冷笑。
血影卫对蟹爪菊刀的白鲨的确无可奈何。但白鲨也对冲霄隼无可奈何。血影卫可以不跟着,冲霄隼却绝对可以找到对方的栖身之所。
少女举起灯笼,向着大海画了三个圈。黑暗的海中不知从哪里漂来一艘两头尖尖的小船。少女道:“我们下去吧。”说完提气一跃,落在船上。任逍遥如法炮制,足尖踏上小船时,故意将身形猛沉。船身受力一晃,少女站立不稳,扑到任逍遥怀里,只觉身子被他揉了一遍,嗔道:“任教主,别……小心熄了灯笼。”
任逍遥微笑停手。
他已知道,这女子身上并未暗藏兵器,便是武功也平常得紧。他放下心来,顺着灯光环顾四下,见小船无帆无桨,只有四根铁索从船头垂下,没入海中,心下狐疑:“这船怎么走?”
少女将牡丹灯笼仔细挂在船头,嫣然道:“没桨不能走么。”说着摇了摇铁索,铁索立刻哗啦啦绷得笔直,船身颤抖不断,过不片刻,竟仿佛有什么东西拉着一般,箭一般向泉州湾外飞驰。尖尖的船头劈开浪花,迎着风散成两道水雾,不多时,便将泉州湾远远抛在脑后。那灯红酒绿、昼夜不息的明灯蜡火,仿佛已在另一个世界。
眼前的海面愈来愈宽广,好似头顶一望无际的星空。海风温而不烈,吹起少女的长发,露出白天鹅一般光洁的颈子,在灯光下映出淡淡的牡丹花纹。任逍遥将手搭上,恣意揉捏。少女轻声喊痛,却不躲,反而挨近他的胸膛,吃吃笑道:“常听大法师说起,任教主最知怜香惜玉了,怎么下手这般没轻没重呢?”
任逍遥扳起她的下颌,道:“你们的大法师似是对我下了一番功夫。”
少女嗤的一声轻笑:“刀主们都说,大法师对任教主的关照,甚于对天皇陛下的关照。”她转过身来,踮起脚尖,勾着任逍遥的脖子,“我们可不敢得罪任教主呢。”
任逍遥正要说话,便嗅到海风中弥漫着一股浓郁花香,丝丝缕缕,线一般钻入鼻孔,直达肺腑,大海的腥咸气息都被它遮住了,不觉心中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