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他便认定,只有懦夫才会发抖。无论何种境地,他都决不允许自己发抖,尤其是在女人面前。可是现在身体完全脱离他的掌控,簌簌抖个不停。所以他生气,他恼火,他简直恨不得一刀砍死竹取小枝!
竹取小枝温言道:“你的伤……”
任逍遥瞥了她一眼,锵的一声拔出刀来,吓得竹取小枝将后半截话吞了回去。船上一时沉默下来。任逍遥低头割断包扎布条,露出狰狞的伤口来。一道从右肩到肋下,一道从腰腹到膝上。海鳗的上颌牙强大锐利,且有三层之多,被咬上一口,创面绝不逊于大和鲨。这两处伤口被海水浸泡,又被不干净的布条捂闷一天一夜,都已开始糜烂,皮肉外翻,内里发黑,散着腥臭味道。任逍遥嫌恶地皱了皱眉,反手一刀割下。
哧的一声,鲜血涌出。
竹取小枝僵在当场,一股寒意从心底透到指尖:“你?你做什么?”
任逍遥不答,只一刀刀剔下腐肉,鲜血霎时流遍半个身子。剔下的腐肉都被扔在船头。竹取小枝看得目瞪口呆,忽听他道:“你过来。”任逍遥刀尖滴血,指了指身后,“帮我个忙。”
竹取小枝脑中嗡的一下,浑浑噩噩地接过刀,道:“什么?”
任逍遥转过身去,道:“下手利落些。”
他的后背,赫然是一道更深、更长、腐烂得更厉害的伤口。
竹取小枝明白他的用意,愣了片刻,抿唇试探道:“殿下想要你的命,你不怕我杀了你?”
任逍遥转过头,侧脸和阳光相接,激出一道金线,在他唇边勾起一丝浅浅的笑纹:“你若想杀我,我这条命便是你的。”
竹取小枝窘极,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她双手握刀,向伤口轻轻颤颤地切下去。不想手抖得太厉害,多情刃又太过锋利,一刀走偏,鲜血轰然涌出,流了满手。竹取小枝只觉双手又热又粘,仿佛被虫蜇蚁咬,头皮一阵阵发麻。
就听任逍遥道:“你的刀法太差了。”
不疾不徐的语气,不愠不怒的语调。
竹取小枝红了脸,赧然道:“疼吗?”
任逍遥淡淡道:“早没了知觉。”
竹取小枝放下心来,一刀刀剜去腐肉。血越流越多,几乎将任逍遥染成血人。他虽一声不吭,却止不住冷汗,最后一块腐肉剜出,已近虚脱。竹取小枝放下多情刃,扶住他双肩,轻而急地道:“逍遥君,我……”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更不知道该做什么。
任逍遥只是笑笑:“原来你不想杀我。”
七个字说完,天地一片黑暗。
待他的意识渐渐恢复,第一个感觉是伤口暖暖痒痒,仿佛趴着一条会发热的小蛇,自肩头一寸寸爬向胸口。任逍遥一惊而醒,目光所及,就见竹取小枝小猫似的伏在自己身上,用舌尖细细清理着伤口污血。那条发热的小蛇,居然是她的舌头!
任逍遥没有出声,也没有动。
唾液可以消毒,没有清水清洗伤口的时候,这的确是最好的选择。任何人都无法拒绝这温暖柔润的美妙感觉,尤其是男人。
夕阳洒下金橙色的光,水面闪着点点金箔。海浪推着小船,温柔起伏,竹取小枝也随着小船起伏。她的身子太过娇小,跨在任逍遥身上,双膝几乎挨不到船底。温润的“小蛇”慢慢游走,直到任逍遥肋下,令他感到一阵口干舌燥。
情欲是一样很奇妙的东西,任何境况都无法百分之百遏制它的爆发。何况一个娇弱的异族少女,本就极容易激起男人的犯罪感。
最要命的是,任逍遥已经很久没碰过女人。他直起腰,合着海浪的节奏,让那个最亢奋的地方紧紧抵着竹取小枝的胸口。
大海的浪头上下跳跃,一朵朵浪花,就像一个个看似绵软、却力道十足的拳头,一下接一下地击打小船。任逍遥的身体便随着这股力,一下接一下地拨弄着竹取小枝,拨弄得她的长发瀑布般散落,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音节。任逍遥抬手抚着她小小的脸,只觉滑嫩如初生婴儿,柔声道:“《古事记》里,素弋鸣尊和栉名田姬后来怎样?”
竹取小枝停下口舌,呆呆望着他,一张小脸渐渐变得通红:“素弋鸣尊大人娶了栉名田姬,做了出云国的王。”
任逍遥闭上眼睛,忽地叹气,说了句“谁说我不是素弋鸣尊”,猛地翻身,将竹取小枝小小的身子压住,吻着她娇柔美好的唇,就像吻着清晨绽放的花瓣。
竹取小枝“呀”地叫了一声,身子弓了起来,好像被主人弄疼的小猫,语无伦次地道:“やめて!逍遥君,やめて!”她死死绞住双腿,一张脸上香汗涔涔,“我、我已是太子殿下的女人,我不要做浮舟!”
“浮舟是什么?”
“是《源氏物语》中的女子。她爱自己的丈夫,却不知道,晚上与她相欢的,是另一个男人,所以她只有自尽。”竹取小枝眼中全是恐惧,“我不要一身侍二主。”
“昭信?”任逍遥双眉一挑,眼色深寒,“我杀了他。”
“不不不,”竹取小枝几乎哭出来,“太子殿下救过我的命……”
任逍遥冷冷打断:“莫非我没有救过你?凭什么他救你,你便侍奉他,我救你,你却不侍奉我?”
竹取小枝无从辩驳,呆了半晌,突然哭起来:“你不讲道理!”
良久,竹取小枝软得像一团海藻,空气里黏着腻腻的气息,海风也吹不散。忽然,她抱住任逍遥,长长的睫毛像蝴蝶的翼,拂过他宽阔结实的胸膛,怯怯地道:“逍遥君。”
任逍遥嗯了一声,望着天上的云。
竹取小枝又唤了一声“逍遥君”,嗫嚅道:“我没有亲人,也再不能回到殿下身边了。”
任逍遥又嗯了一声。
他明白竹取小枝的意思。女人被男人占有后,都希望得到哪怕一句空口承诺,更何况是被强行占有。只是任逍遥很疲惫,疲惫得不想说话。
竹取小枝咬住下唇,强忍泪水道:“逍遥君只想要我一次吗?”
任逍遥转过目光,看着她充满怨恨、也充满希冀的模样,心中一软,正要开口,整个人突然僵住,像一团失去了生命的泥。
月老牌!
月老牌竟已不见,连同那条褪色的红线一并消失了。
深海的压力,巨浪的撕扯,凶狠的搏斗,无论哪一样,都足够红线断上一百次。
然而最大的冲击,却是岁月磨蚀。
任逍遥原以为丢了它,会心痛、会疯狂、会失去理智,然而没有。
他只感到一丝淡淡的忧伤。
只一丝,就像红线剖开,飘飞的丝絮,眨眼间便消失在风里浪里。
最终,是岁月里。
竹取小枝轻轻道:“逍遥君怎么了?”
任逍遥无语,目光落在她的乌木长笛上,敷衍道:“你是哪里人?”
竹取小枝目色温柔,好像眼前这男人遂了自己心愿,轻声道:“我是京都人。我娘是京都有名的白拍子。”
白拍子便是竹取小枝在酒宴上表演的舞蹈。她说,她的母亲曾是京都炙手可热的白拍子舞女,精通音律,后嫁与海商为妾,生下竹取小枝。七年前,那海商看了《南朝书纪》,决心举家投奔高天原,不想半途遇上风暴,竹取小枝被大浪打晕,醒来时已在昭信太子船上。昭信太子喜爱白拍子,更爱听她吹笛,对她宠爱有加,她便倾心以报。
任逍遥听完,搂住她怪笑道:“无怪你什么也不会,却能得宠,原来是学了白拍子和吹笛。”
竹取小枝脸一红。她当然知道任逍遥话中的“不会”指的是什么,岔开话道:“那是我娘最爱的曲子,我自然会了。父亲不在的时候,每个晚上,都有个男人来听她吹笛。”
任逍遥戏谑道:“你的母亲有情人?”
“不是的。”竹取小枝用力摇头,“那个男人只坐在帘外,从没进过房内,我也从没看到过他的样子。我娘是个忠贞女子,绝不会做对不起我爹的事。”
任逍遥轻叹道:“我若是那个男人,我便抢了你的母亲走。”
竹取小枝定定地望着他:“逍遥君喜欢什么,就会去抢什么吗?”
任逍遥点头,又微微蹙眉,望了望海面,苦笑道:“它们若还不来,你便是我抢的最后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