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浅灰丝线绣在素白薄衫上的图,密密麻麻布满整件薄衫。图中既不是山水鸟兽,也不是人物花卉,而是奇形怪状的器物,由上至下、由右至左,渐次繁杂。唐栖川一一看去,眼中既有落寞悲慨,又有欣慰解脱。唐缎从未见父亲如此,细看了绣图几眼,陡然一震:“还魂针!”
众人大哗,便是冷无言也不禁动容。
二十余年前,唐家七位少爷中,三少爷唐薄霄和四少爷唐栖川最为人称道。他们一个文武双全,一个精研暗器修造。未来的掌门人,必定在他们之中产生。但是二者相较,唐薄霄无论功名、武学、锻刀技艺、江湖盛名,都超过唐栖川。加之他是蜀王世子挚友。谁都以为,唐家下一辈掌门非他莫属。唐栖川虽敬重兄长,心底却也有一争之欲。他竭尽全力,想要造出一样举世无双的暗器,成就唐家堡江湖第一的地位,也成就自己的人生。
这暗器就是还魂针。
它的设计、试造历时数年,还未成形,便已名声在外。人人都说,有了还魂针,阎王退三分。哪知阎王未到贼先到,暗器打造图竟被一个江湖中的无名小辈盗走。更要命的是,这个人是唐薄霄带回来的朋友。
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到底是不是唐薄霄授意,只知道这个无名小辈躲进合欢教,唐家的追兵无奈罢手。后来,任独请天下第一巧匠花奴儿按图造出二十枚暗器,那个无名小辈便成了江湖中赫赫有名的鬼界邪王迟仲坤。再后来,唐薄霄触怒龙颜,孑然离家,唐栖川继任掌门,却再也不提制造还魂针的事。有人说,是他不屑用与别人同样的暗器,即便那暗器本就是唐家的。也有人说,他没有花奴儿的巧手,做不出来,索性借这件事抚平。但不管哪种原因,唐薄霄和唐栖川疏远不少,确是事实。唐歌一辈不准提起三少爷,也是为此。
这段掌故,唐家堡人人皆知而皆做不知。此刻见枫影一拿出还魂针打造图来,个个都用眼神说着什么,却都不敢看唐栖川。
唐栖川缓步上前,接过里衫,淡淡道:“他可还好?”
枫影一道:“很好。”一顿,又加了一句“除此之外,无可奉告”。
唐栖川深深一叹:“果然还是那副脾气。”说完将里衫搭在小臂,哼着含混不清的小调,一步步走出竹林。
林外,月朗星稀,清辉满地。
仲春时节,唐家大宅里的银杏树叶翠花繁。树下池塘春草,园柳鸣禽,数百尾锦鲤在水中变换着幽姿,十余个及笄少女在水榭上软语清谈,飞针走线。
她们都是唐家各房的女儿,每日都来水榭学绣。唐娴也不例外。只是她针下绣着春景,满心满眼却挂念着对岸小亭里的冷无言,一个不小心,针扎了手,流出血来。
“五姐姐人在这里,心早飞走了。”一个女孩脆生生道。另一个女孩道:“四姐姐被勾走了人,五姐姐被勾走了魂。”话音未落,整个水榭已笑成一团。
唐娴丢开针线,啐道:“你们这帮小丫头越来越放肆。今年学不会‘一线牵’,看你们除夕时如何交代!”女孩们笑着吐吐舌头,又忙碌起来。
唐娆走后,唐娴便是唐家女儿中最大的。她虽好剑,也要给妹妹们做出表率。“一线牵”既是唐家最基本的针法,也是唐门暗器点、线、面、体四重功夫中的“线”。巫山云雨神针法则是“面”。至于“体”,指的却是还魂针。当年鬼界邪王迟仲坤靠它横行江湖,若它在唐家人手中,今时今日,唐家堡或许已将势力延出四川。
“也不知四叔会不会将还魂针做成。若真做成这霸道暗器,不知能不能赢了冷大哥。”唐娴心里想着,眼睛却瞟着小亭。
亭中,冷无言正与枫影一说话。听完任逍遥在高天原所为,不觉微笑:“任兄不做天皇,却做逍遥王,这般心胸,倒教我意外。”
枫影一道:“我也意外,他佩服的冷面邪君,竟是宁海王的表亲。”他将声音压低,神色颇可玩味,“你们联手造反?”
冷无言的声音平静如水:“无凭无据,休要臆测。”
“无凭无据?”枫影一冷笑,“你受义军敬重,一呼百应,宁海王莫非不知人?不善用?宋犀和文素晖不就是来我高天原的使臣?”
“文素晖”这三个字令冷无言眼睫一跳。
枫影一接着道:“我不关心大明朝的天子是谁。我只知道,高天原是我家公子的心血,任何人都别想打它的主意。”一顿,重重道,“无论是谁,要打高天原的主意,我都不会坐视不管。”
冷无言道:“你多虑了。”
“但愿。”枫影一起身道,“因为你的剑法很好,人也很好,我愿意和你做朋友。”
冷无言朗然一笑:“彼此彼此。”他虽然赢了枫影一,但不得不承认,放眼江湖,这少年的剑法已没有几个对手。“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枫影一抚着刺邪剑剑身,道:“公子答应赔我的天丛云剑已经赔了,我正无事,或许看看四川风物,看看公子喜欢的地方。”言毕一笑,转身走出小亭。
他一走,罗妘便进来:“冷公子,我是来辞行的。”
冷无言点头:“下次相见,听你说青云会掌故。”
罗妘却道:“我不去青云会。”
“怎么?”
罗妘故作神秘:“昨日我卜了一卦,大凶,恐有血光之灾,我不去了。”
冷无言知道她没说实话:“你说过你的卦不准。”
“卦准不准,在于信不信。我信自己的卦。”罗妘眨眨眼睛,“冷公子何时回宁海王府?”
冷无言沉吟道:“青云会在端午,端午后由平阳至南京,当在六月。”
罗妘啧啧道:“这倒奇了。昨日唐堡主那般说,冷公子也不肯去青云会。我说它大凶,却要去?”
冷无言温然道:“冷某很多朋友都会去那大凶之地,冷某岂能独善其身。”
罗妘重重试探道:“我的卦不准。”
“我信。”
罗妘浅浅一笑:“冷公子真是个好人。”一顿,又道,“既然如此,我也大方些,冷公子什么时候想问卦,我都不收卦金。”说完浅施一礼,转身便走。
冷无言看着她背影,心头忽地电光石火一闪:“罗姑娘。”
罗妘回头:“什么事?”
“请为冷某卜一卦。”
罗妘怔了怔。在她印象中,这个男人与求神问卦的事根本搭不上边。但她还是欢欢喜喜坐下:“冷公子想问什么?江湖?武功?”戏谑一笑,“姻缘?”
冷无言目中精芒一透:“国祚。”
罗妘又是一怔:“这可是犯忌讳的。”
冷无言道:“你的卦不准。”
罗妘再次怔住,旋即大笑:“不错,不准。”说着伸出手掌,细细推演来,面色渐渐沉下去,半晌才道,“枯木逢春,皇极应天,星火贯日,火烈夏亡,蝗虫过境,不生灭,生亦灭,秋溶于土,记之者少,心死。天道往复,殆矣。”她叹了口气,“这是冷公子想看到的吗?”
冷无言面色凝重:“我看不到。”
罗妘沉默片刻,转身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冷无言抬起头,便看到唐娴,听到她说“冷大哥,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去平阳府”。春风在两人间拂过,冷无言看着她,良久不语。
曲廊里传来枫影一年轻清朗的声音:“再一次坠入爱河,再一次伤感,飞逝犹如樱花一般。”
这优雅大胆的歌咏,拨弄得水榭里的女孩们偷笑不已。她们已经到了有心事的年纪,唐家家风又素来宽明,看着俊朗潇洒的少年,吹着柔柔的春风,任什么也不能阻止这天地间最自然的事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