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南京,风几重。
昔年太祖建都南京,依山缘江,筑城三重:皇城一重,城门六座;内城一重,城门十三座;外郭一重,城门十八座,乃天下最大的城池。长江从西、北两面绕郭而过,东流入海,所经的最后一座城门,叫做观音门。这日黄昏,观音门内奔出两人两骑,一径向江边的观音山去。
观音山延幕府山余脉,临江而立,峭壁千寻,碚礌如铁。山脚有一座观音阁。夕阳下,山阁痴对,周遭树木冷绿森森,蓊以大枫数株,如火燃烧,正对着半空熊熊晚霞。山门前,一个小僧正扫着落叶,听到马蹄声响,转身一看,见是两个年轻姑娘,穿着一样的粉衫裙,生得一样甜蜜可人,不禁低下头去。
这两个姑娘自然就是杜蘅、杜若。也不知谁说道:“这位小师父,请问你们寺中是不是有一位长住的香客。”另一人接道:“是个姓冷的公子。”
小僧这才抬头,合十道:“阿弥陀佛,回两位女施主的话,冷公子确在本寺。”
两女面上一喜,道:“那就请小师父通传一声,就说……”两人迟疑一下,才道,“就说公子的表兄请他中秋一聚。”
小僧怔了怔,道:“冷公子此刻不在寺中。”
“那在哪里?”
小僧向北一指:“燕子矶。”
燕子矶石骨棱层,三面悬江,矶下江水潎洌,惊涛拍石,乃万里长江第一矶,更是南京江防重地。六月底,宁海水师出港,七月初,朱灏逸以建文太子之名起兵北伐,长江防务由是大紧。燕子矶周遭,除去直渎山、观音山的僧侣,以及幕府山的龙山派弟子,余人一概不得接近。杜氏姐妹一路行来,不见半个人影,到得矶下时,夕霞正盛,把临江矶壁照得红光烁烁,仿佛赤燕掠江。江边一红一白两匹骏马,伴着白鸥,悠悠踱步。矶顶亭中孤立一人,白衣如雪,不染纤尘,手握长剑,面朝大江,正是冷无言。
二女趋近施礼道:“见过表少爷。”
冷无言没有转身,也没有感到意外,只平和地道:“你们既然来了,就转告宁海王殿下,中秋宫宴,请恕冷某不愿奉陪。”
不是“不能”,也不是“不便”,而是清清楚楚的“不愿”。
杜若道:“表少爷,王爷知道您心中不快,才要和您化解那些误会。”
“误会?”冷无言似是笑了笑,“不过和而不同罢了。”
杜若皱了皱眉,又道:“这次中秋宫宴,有不少您的故交挚友……”
冷无言打断道:“故交挚友,我自会探望。”
杜若还要再说,杜蘅已道:“既然表少爷这么说,就请您先去探望余先生吧。”
杜若心领神会地道:“余先生很是想念表少爷,可是他的病……”
杜蘅立刻打断她的话头:“住口!王爷有令,大典前,此事不得外传。”
杜若故意道:“是。”
杜蘅又道:“表少爷别担心。每年秋天,余先生的病都要发作……”
“够了。”冷无言终于转身,目透精光,面沉如水,“莫再演戏。”
杜氏姐妹互望一眼,都不说话。
冷无言道:“宁海王是不是吩咐过,若请不动我,便说先生旧病复发,如此我定会忧心前去?只要我到了宫中,就不得不与宁海王见上一面?”
杜蘅脸发红。杜若抻着衣角,忸怩道:“表少爷既然看破了,就别为难我们姐妹了。”
冷无言不置可否:“先生的病究竟如何?”
杜若低了头。杜蘅沉默半晌,道:“表少爷,我们敬重您,您就当没听到吧。”一顿,眼圈突地发红,“余先生怕是过不去九月了。”
冷无言面色一黯,良久才道:“你们回去吧。”说着转身,步出孤亭,往矶头走去。杜氏姐妹心知多说无益,浅施一礼,相携下山。
燕子矶矶头是一片紫红岩石,不生寸草,错落层叠,形状各异。中有一石,内凹外圆,形如酒樽。“樽”边坐着一个形容俏丽的女子,正拨弄一只水桶,却是唐娴。她梳着小云鬟,插着金玉钗,身上依旧是粉衫粉裙,只多了一件夹花绫披风,在沉沉暮色下,说不出的莹泽照人。见冷无言走来,招手道:“冷大哥,快来尝尝这桂花果子。”
冷无言走近一看,就见那酒樽一样的石槽里盛满清水,浮着数不清的桂花。唐娴挽起袖子,拨开金黄花瓣,水底隐隐可见鲜红苹果、绛紫葡萄、鹅黄香梨、绯红大枣,热热闹闹挤在一起,煞是好看。
唐娴递过一只大枣,嫣然道:“泡了半日,已经有桂花香了。”
冷无言在上风口坐下,将枣子放在口鼻间一嗅,果然桂香丝丝,沁人心脾,道:“无怪你白日里弄了几桶水和桂花。”
唐娴抚着石槽,娓娓道:“从小我便见书上说,诗仙李太白泛舟东游,秋至金陵,夜登燕子矶,见了这奇石,便以石为樽,江水为酒,对江酹月,纵酒狂歌。酒酣之际,还在崖壁上题了‘吞江醉石’四个字,成为千古佳话。我找不到那四个字,这酒樽石却是错不了。”她垂下头,却挑起眼睫,偷偷打量着冷无言,脸上一片微醺:“明日就是中秋了。咱们赏月的时候,除了酒水点心,若是还有些有名堂的果子,也风雅有趣得很。”
冷无言笑道:“青莲先生泉下有知,定要和你这小友痛饮三杯。”
唐娴脆生生道:“传说青莲先生也是剑术高手,若能得见,冷大哥只管和他痛饮,我却要和他比剑。”
自她将福翊妥善安顿后,便到燕子矶渡口驿馆住下。之后冷无言依约而来,劝她回成都避祸。唐娴不肯,两个多月来,每日都到燕子矶,与冷无言论剑谈天,日子倒也过得优哉游哉。
但冷无言明白,该来的终究躲不过。他看着唐娴,目光如星月一般温柔:“你已离家半年,中秋赶不及,重阳也该和家人团聚。”
唐娴听声知味,道:“是不是‘那边’出了变故?”
冷无言承认:“余先生病重,表兄请我赴中秋宫宴。”他转过头,见燕子矶的阴影投在江心,虎视眈眈,仿佛要在长江这条巨龙的颈上啄一痕血。自己正如这暗涌的江水,察觉到了一股说不出的危险气息。“若非危难大事,他不会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