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华予见他把话说破,便正色道:“唐兄,我知道你一心要为唐家谋一个千秋荣耀,只是官场上的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进了这个圈子,想躲也躲不开。唐兄的神机营,林枫的五军营,都免不了泡在染缸里。云峰山庄如何?剑神凌鹤扬又如何?还是免不了交游。天下没有大过皇权的东西。”说着挨近一步,低低道,“你隐瞒南宫夫人的事,若是给那些御史们知道,会怎么样?”
唐歌眉心一皱,屏退左右,道:“愿听慕容兄赐教。”
慕容华予微微一笑,道:“永乐十八年,成祖皇帝设东缉事厂,厂督大人派了一批密探潜入江湖各派,我就是其中之一。此次起复任用,按我们这一行的惯例,如不赐死,便该赏一笔银子,放归山林。可圣上却封我为锦衣卫指挥佥事,领南镇抚使职,可知宋犀的案子,已叫圣上不那么信任锦衣卫了。再加上你、我、林枫的交情,赛哈智和许鹏泽怎么坐得住?”
赛哈智便是锦衣卫指挥使。锦衣卫原有正三品指挥使一人,从三品同知二人,四品佥事二人,五品镇抚使二人。宋犀伏法,按理,这空缺该从锦衣卫南司的人中递补。可宣德皇帝却把东厂密探出身的慕容华予命为南镇抚使,还破格给了他指挥佥事的高位,个中深意,不言自明。是以许鹏泽得了追查玉玺下落的差事,最最提防的,反而是慕容华予。
“许鹏泽以为任逍遥最有可能为南宫烟雨收尸,次有可能搭救泉南王府的花若离,根本没有想到他会劫狱。所以他将重兵都放在了南城。谁料只等来一个姜小白,泉南王府更是毫无异样。等他发现刑部大牢被劫,匆匆赶到燕子矶,正是曼苏拉大闹江防大营的时候。他隔岸观火,以逸待劳,想将任逍遥和冷无言一网打尽。好在,他没有狂妄到想凭一己之力擒住这两个人,而是早早找了令弟暗中策应。”
慕容华予平平道来,背书一样。唐歌却听得脊背发凉。东厂密探的确有些本事,天下似乎没有什么事瞒得过他们。
“和谢鹰白、代遴波相比,令弟的封赏确实低了。但那是因为唐兄你的封赏太高了。”慕容华予的目光渐渐冷了下来,“争强好胜是好事,但唐兄应该点拨令弟,不要跟错了人,站错了队,走错了路。”
唐歌望着江面,心底也和这雾霾缠绕的天地一般。“多谢慕容兄提点。今后,我会要他少与许鹏泽来往。”
慕容华予一笑:“这倒不必。”
“哦?”
“许鹏泽已下狱问罪了。”慕容华予淡淡道,“圣驾还在南京,宁海余党就盗走叛贼尸首,劫走钦犯,还杀死这么多人,若无人出来堵住悠悠众口,朝廷脸面何在?圣上天威何在?”
唐歌皱眉。
他忽然觉得,所谓黑道,所谓江湖,与朝野争斗相比,实在什么都算不上。今后,自己还不知要面对多少暗流,耗费多少精神,才能既保得住权位,又保得住良心。他已开始羡慕李明远,可怜起自己和林枫来。
一个人想要踏踏实实地做些事业,为什么这么难?为什么代价这么大?
任逍遥、冷无言付出的代价也很大。
他们甩开锦衣卫,绕过姚坊门、仙鹤门、麒麟门、仓波门,冲过无数拦截,向东南狂奔。待到了句容,已只剩下三十血影卫,和二十囚犯。冷无言带众人避开官道,直入瓦屋山。此山与蜀中瓦屋同名,却是一派江南风貌。山间云雾飘渺,花叶烂漫,泉水潺潺,美不胜收。可惜众人无心赏看,默默跟着冷无言穿山而过。山脚下是一片竹海,清风袭来,竹枝厮磨,飒飒如涛。竹海外接着一泓碧湖,青山翠竹倒映其中,烟波浩渺,恍如仙境。众人又累又渴,都到湖滨饮马歇脚。任逍遥想到已赶了二百里路,便未说什么。
实际上,他更需要好好歇一歇,好好查一查毒砂伤势。唐娆虽然给他喂了解毒丹药,但残留在皮肉里的毒砂碎屑,却仍能蚕食他的肌体。
唐家堡之所以屹立江湖百年,就在于他们能将每一种简单的东西做到极致。通常来说,毒砂就是淬过毒的铁屑,但唐门毒砂却是用毒药炒过的三尖铁片,打中人身,机簧弹开,伤口便会被撑起来,毒砂内的毒药顺势灌入,一丝一毫也不会浪费。即使有解药,若不及时清理伤口,皮肉也会至少溃烂三个月。所以唐门毒砂的卖价远高五瓣梅,基本只供自家弟子使用。唐娆深知这一点,才万般不放心任逍遥的伤。
现在任逍遥的确如她所料,只要动弹,哪怕仅仅是呼吸,刺痛便直达四肢百骸。但他没有显露半分,只避开众人,踱到湖边,见胸前伤口已开始化脓,正要掬些水冲洗,却看到冷无言的倒影。
“你的伤口要尽快处置。”
任逍遥拉上衣襟,坐在湖边一块大青石上,拔了根草棍咬在嘴里:“一点皮肉伤,不算什么。”
“沉雷也被毒砂伤了,我看它伤口溃烂,便知你的情况一定更严重。”冷无言也在青石上坐下,用湖水洗着承影剑上的血污。“你的伤在胸口,若溃烂太深,伤及经脉怎么办?”
任逍遥道:“那就让它伤罢。我只想赶快送孙浥乔出海。”说完停了停,似有些不情愿地道,“我担心唐娆。”
冷无言抬头一笑:“唐姑娘若听见你这句话,定然十分开心。”
任逍遥下颌微扬,似是不愿谈这个问题,道:“接下来怎么走?”
为了唐娆,任逍遥没有沿长江赶往沿海,而是在冷无言提议下,一路向南。朱瞻基志在玉玺,不会把百十个死囚放在心上,唐娆那一路可以说是安全的。但任冷二人无论走哪一条路,最后都必须赶赴沿海。
承影剑水珠拭尽,剑身立刻映出一派明灭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