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道:“哪个做娘的,舍得开自家毛毛?”她轻轻拍着婴儿的背,又自言自语似的道,“这衣服上带着血,还有一截头发,唉,可是遭了强盗了?”
男人冷笑:“遭了官兵。”
女人愣了愣,道:“也是呢。打了一年多仗,那些外乡兵可凶了。昨日城里还来了许多,贴了告示说,要抓宁海余党。把吾老倌也抓去问,打了一顿,几天不得出门了。”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女人忍不住回头,见那男人坐在桌边,解开上衣,露出一身血淋淋的溃烂伤口,吓得“呀”地叫了一声。
“湖州城里有多少兵?带兵的是什么人?”男人一面往伤口上敷药,一面问。
女人道:“这可不清楚。不过他们只待了半日,就往别的地方去抓钦犯了。”
男人面色一凝,道:“喂完奶,煮些饭菜来。”
完全命令的口气。
女人这才想起,这男人并不是个过路的旅客,而是个过路的强盗。她心里害怕,结结巴巴地道:“可是,可是……”
“你家里人不会醒的。”男人头也不抬地道,“你若不听话,我保证他们永远都不会醒。”
饭菜很快端上来。
一碗腊肉豌豆饭,一碟笋干,一碟青椒。男人似乎真的很饿,吃得风卷残云。女人抱着婴儿站在一边,心里不由又充满了同情:“这衣服龌里龌龊,怎么能给毛毛贴身裹呢。”
男人忽然停下碗筷,看着她道:“你啰嗦这么多,不怕我杀了你?”
女人心里咯噔一下,但见他眼中并无恶意,道:“怕。可,没娘毛毛多可怜……”
男人想了想,道:“打些热水来,给孩子洗洗身。”
女人点点头,转身忙了起来。不多时,孩子就被打理得干干净净,换上一块半新的蓝布夹棉襁褓。女人就着水,又把血衣洗了,一面熨烫,一面对孩子道:“小毛毛乖,姆妈的衣服很快就好了。”孩子听了,居然咯咯地笑了起来。
男人看着她,突然叹了口气:“你倒是个好老婆。”
女人笑了笑:“你也是个好丈夫,随身都带着老婆的头发。”
男人怔了怔,自嘲道:“我不是个好丈夫。”说完站起身,抱过孩子,收起熨干的衣服和发绺,道,“我的马累死了,在苕溪边,你帮我把它埋了。算是我谢你。”说完推门出去,忽地消失在黑夜里。
“喂!”女人追进院子,只看到一片黑魆魆的夜,只觉做了一个梦。
第二天清晨,家里人看到桌上的碗筷和满是血水的木盆,都说女人见了鬼,失心疯,败家破业。但是拗不过她再三的说,便去苕溪边转了转,果真看到一匹死马,这才信了她的话。
“乖乖,真是遇着贵人了。”
马上那套鞍鞯鎏金嵌宝,至少值五十两银子,足够这一家人吃两年的饭。
湖州城里炸开了锅。
钦命要犯任逍遥竟然大摇大摆进了城,在湖州最大的浴肆洗了澡,最好的绸缎庄买了衣服,最奢华的酒楼吃了饭,却一分银子也不给,只说了姓名。店家恐慌,告到衙门。衙门初时以为是个吃霸王餐的混混,只派了几个捕快去拿。结果捕快个个断手断脚,连耳朵也被割了去。这下知府老爷慌了神,请湖州卫去拿,又折了二十七八人,便再没人敢上前。任逍遥也没再发难,只从马市牵了一匹马,往南去了。不过半日,又出现在杭州,又是一番大闹。联及数年前金剑门灭门惨案、灵隐寺屠寺惨案,杭嘉湖地界一时人人自危,商铺关门闭户,倒比战时更萧条。
消息传到南京,宣德皇帝龙颜大怒,命浙江省十日内缉拿任逍遥归案。浙江三司,连同慕容华予、谢鹰白、代遴波、唐缎、石展颜的人马,还有那些寄望领赏封爵的江湖中人,都往杭州府聚,大小十余战,闹得天翻地覆,却终究没有抓到任逍遥。究其原因,一是各路人马都想建功,彼此不通消息。二是没有人知道任逍遥要往哪里去,无法设伏,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于是这支浩浩荡荡的追兵,便各自跟着任逍遥,从杭州府杀到严州府,又从严州府杀到金华府。十日期限早已过去。宣德皇帝虽无片语责问,却绝口不提回京之事。坊间议论纷纷,人们都说,皇帝陛下若是再砍不了任逍遥的头,就要砍浙江大小官员的头了。
任逍遥坐在金华城外的小酒馆里,听着这些议论,心情好得无以复加。
他之所以这般大杀大砍、横冲直撞,目的就是吸引追兵。算算日子,无论唐娆抑或冷无言,如今都该安全出海了。
“客官,您的米汤来啦!”小二端来一碗熬得浓浓的米汤,笑道,“掌柜的知道您是给孩子吃的,特意加了土蜂蜜,不要钱。”
任逍遥点头道:“替我谢他。”说着拿起勺子,舀了些米汤,吹了吹,送到孩子口中。孩子早与他稔熟,吃得又快又香,还咯咯地笑。任何人见了,都绝对无法想象,这个温和地给婴孩喂米汤的男人,居然就是杀人不眨眼的钦命要犯。就是任逍遥自己也想不到,堂堂合欢教主、高天原的逍遥王,会做这种女人才做的事。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桌前已多了一个僧人。他二十五六年纪,肤色黝黑,样貌周正,穿一件洗得发白的灰直缀,背着一个硬鼓鼓的褡裢,双手合十道:“这位施主,可布施贫僧一餐饭否?”
任逍遥瞥了他一眼,笑了笑:“找我化缘的和尚,你是头一个。”说着看了看桌上的多情刃,“胆子不小。”
僧人语声平静:“施主是个慈悲之人,是以贫僧斗胆前来。”
任逍遥戏谑道:“我慈悲?”
僧人看着任逍遥臂弯里的孩子,道:“施主孺慕情深,自然慈悲为怀。”
任逍遥大笑:“说得好。”当下叫了素斋,又吩咐小二把酒壶添满。
僧人见了道:“施主有伤在身,不宜多饮。”
任逍遥眼中锐意微透:“你怎知我有伤在身?”
僧人道:“贫僧在寺中时,常为山中施主医病,故而看得出。”
任逍遥口气略松:“和尚叫什么?在哪座禅林修行?”
“贫僧法号忘尘,在九华山慧居禅寺出家。”
“九华山距此五百余里,和尚到这里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