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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明乐帝二十七年 六月初九
    这一日南朝明乐帝喜得三子,赦天下死囚改为流放,司天台更言皇三子降生之际漫天星宿齐放光明,乃是大兴之兆,皇帝龙颜大悦又免了百姓来年三成的赋税,连赏生母懿昭容千两金。
    皇三子自小模样便生的俊俏,一双丹凤眼极为明亮,瞳仁黑白分明不见半点异色,皇城中的宦官宫女对这位模样可爱的小皇子也是喜爱的很。
    三月后明乐帝赐名‘天柏’意喻此子顺应天意而生,望能与柏树青松同寿。
    此时的皇都乾元城虽是风平浪静,但整个南朝却是内忧外患大有风雨飘摇之势。
    外有蛮夷侵扰国境,烧杀劫掠,内有旱灾匪患层出不穷,明乐帝此时借皇子之名大赦天下,削减赋税倒也有振作民心的意思。
    但这也不过是权宜之计,想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便是明乐帝自己也是焦头烂额。
    皇三子天资聪颖,出生不过半年便已会学着大人讲话,性子又喜动,刚学会走的时候便上蹿下跳的到处攀爬,不像皇宫子嗣,反倒像个十足的小猴子。
    转眼几年过去,原本的小婴孩已是七八岁的年纪,已经会拉着宫女的小手满皇宫转悠了,许是养的太好的缘故,皇三子看起来圆滚滚的还有些婴儿肥,就像一块绵软的糯米糕一样可爱。
    此时是九月十三立冬的节气,乾元城中刮起漫天流霜,地上都铺了一层细薄的冰碴子,湿冷的寒气几乎要冻进人的骨髓里去。
    懿昭容和宫女们怕这位成天到处攀跑的小爷冻着,每天都是结结实实的给他套上一身白狐裘衣,裘衣里还塞个手炉,硬生生把一个皇三子给绑成了个小白胖子。
    “可以了母亲,孩儿穿的够多了,冻不坏的。”皇三子憋着嘴,懿昭容还忙不迭的给他穿御寒的手套,“你这孩子,这外面天寒地冻的,若不是你非要吵着出宫,本宫又怎么会让你多穿些。”
    “父皇可是已经下旨许了孩儿在城中随便逛逛,长长见识的。”皇三子咧嘴笑了笑:“而且还有宫女侍卫陪着呢,出不了什么岔子的。”
    懿昭容叹了口气:“在这皇城之中,本宫倒不怕皇儿有什么危险,只是最近城里生出了许多事端,皇儿虽说早慧,知晓许多事,但本宫实在不想皇儿看到些不该看的东西。”
    说着,懿昭容将伺候她的大宫女白兰唤了过来:“带着天柏殿下在城里转转,城东……就别去了。”
    懿昭容虽语气平淡,但听着城东两字却让白兰身子都抖了抖,低着头应下。
    如今乾元城内谁人不知,中书令张大人不知因何惹怒了龙颜,正三品的大员说杀便杀,一夜之间满门抄斩,整个派系栋折榱崩。据传张大人城东府邸门前渗出的血水足足流了有半条街,满朝文武无一人敢为其说上半个字的情。
    三代为官,一朝破败,倒也真应了那句伴君如伴虎的老话。
    没多大一会儿收拾妥当了,有白兰陪着,又调来几位着便装的执金吾,懿昭容也算放心,便也由着下人驾着马车带着皇三子出宫去了。
    虽说近几年天灾人祸不断,但乾元城作为天子国都倒也繁华,来往商贾络绎不绝,长街之上车水马龙,皇三子掀起车帘左顾右盼,看的眼都要花了。
    他自出生便未曾出过后宫,去过最远地方也不过是御花园,虽说聪慧异常但终究是孩子心性,此时见了这花花世界哪有不欢喜的道理。出了皇宫,马车往城南走了没多久皇三子便嫌闷下了车,自个蹦蹦跳跳的满大街转悠,白兰及几个执金吾带着马车几乎是寸步不离的跟在他身后,生怕这位小爷磕着碰着。
    东边买个糖人儿,西边拿个花伞,身后总有白兰掏着文钱付账。街上的商贩这时也瞧出来了,这小孩生的富态,穿的华贵,身后又跟着买单的丫鬟仆役,估摸着是乾元城里哪家王公贵族的公子出游,登时人潮蜂拥而至,各自拿着自家的物件贴了上来。
    “小少爷,您看看这个!这可是西域来的琉璃,稀罕着呢!”
    “您瞧瞧这个竹龙……”
    “诶诶,我这布老虎可是用上好的绸布织的,您瞧这眼睛,这毛……”
    人多了皇三子也不惧,他东看西瞧有一件算一件,只要觉着新奇有趣的便都拿在手里,拿不下了便交给身后的执金吾,这倒是把商贩喜坏了,恨不能离小孩更近一些。
    虽说如此,但真正离皇三子太近的几人都被执金吾揪着衣领子给扔了出去,想要辩驳两句的人看到执金吾腰间悬挂的横刀后便又憋了回去。
    如此一路行来皇三子倒是欢喜自在目不暇接,但白兰却因为这越来越多的人潮而提心吊胆起来,紧紧跟在皇三子的身后,半点不敢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
    在街上逛了约小半个时辰,皇三子一路走一路买,不仅给自个买了一大堆稀奇古怪的物件堆在车上,还给懿昭容也挑了几个精致的小玩意儿。等对商贩的那股新鲜劲过了,皇三子也就罢了手,转头对街头巷尾那些讨生活的卖艺人起了兴趣。
    他看着那些人玩着杂耍,不时有模有样的拍手称赞,不时拉拉白兰的衣袖让她给些赏钱。
    说书人、草台戏子、皮影戏、街头巷尾持弓挎剑的游侠儿,今天皇三子算是开了眼界,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世界与那白玉金漆的深宫大院不同,有这么多好玩的东西,好看的戏法。
    从城南逛到城北,玩了大半天的时间,大半个乾元城都被他看遍了,皇三子心里也记着懿昭容说过的话,乖巧的没和白兰提去城东的事儿。
    走过了乾元城的中心,一行人乘着马车往郊外去了,这倒是皇三子拉着白兰非得再走远些看看不可。
    白兰不敢违背这位小爷的意思,再者说,哪怕去了郊外也不过十几里的路程,便也就答应了。
    离了乾元城的中心后入目的景象便荒凉了许多,人流变得稀疏,街边也再见不着吆喝的小贩,反倒是衣着褴褛的乞儿多了许多。
    皇三子在马车上几乎是隔一段路便能看到一些倒在路上的行人,隔一段路便能看到些破败的楼屋,甚至能看到一队队金吾卫挎着横刀挨家挨户的搜寻着什么,就连皇三子的马车都被拦下来了两次。
    走得久了,有乞儿看到皇三子的马车便想围上来讨些吃食,大多数的刚一靠近便被随车侍卫一摆刀鞘给扫了出去,摔在地上只能哼哼。
    那些乞儿多形如“饿殍”,有面黄肌瘦的中年男女,也有看着稚嫩的幼童,他们形同枯槁,躺在阴暗的巷子或街边便再没有力气动弹半分了。
    皇三子看着蹙了眉,心里有些难受,点了点车上自己之前买的那些个没吃的各类糕点小吃,说道:“白兰,要不…准备点小钱,把这些糕点都分给那些乞儿吧,反正也还没吃过。”
    白兰迟疑了片刻,苦着脸叹道:“天柏殿下,您有慈悲心肠是好事,只是……这吃食钱财还是不要赐下的好。”
    “这是为何?”皇三子疑道。
    白兰掀开了帘子顺着长街望过去,“奴婢知晓殿下此时是瞧见这些乞儿不落忍了,可这些乞儿……殿下怕是只看到的不过万一之数罢了。”
    皇三子愣了愣,喃喃道:“这……这是哪里,怎么乾元城内的饥民,竟有这么多吗?”
    白兰点了点头回道:“此处乃四方街,已经离了乾元城中心。若殿下想以车内的瓜果点心赐予这一众乞儿分食,也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反而可能导致我们的马车被这些饿疯了的饥民困住,到时候只怕想走,都走不了。
    想要救这些难民,仅靠一人单薄之力……是行不通的,只能由朝廷颁救灾款,放赈灾粥才能管用吧……”
    话说一半,白兰住了嘴,朝廷大事实在不是她一介宫女该去妄议的,此时已经是失言了。
    皇三子殿下沉默了许久,半响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了。
    白兰看着皇三子的模样就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殿下聪慧,社会民生等基本学识在几位学士的教导下早已知晓,往年民间出的天灾人祸也不是不知道,只是如今真正亲眼看到了,心里只怕还是难以接受吧……
    而且此处还是天子国都,乾元城内,若是其他地方……
    光是想着那些传入宫中流言,白兰就忍不住身子抖了抖。如今外面那些闹了饥荒的地方,说是人间炼狱也不为过啊……
    看着皇三子兴致缺缺的模样,白兰估摸着也是时候该回宫了,不然等会儿天色暗下来,这地界可不算太平。
    正想着怎么开口劝皇三子回宫时,蓦的一声极细的短促尖叫从一处暗巷传了出来!那声音极细,如杜鹃啼血,带着仿佛撕裂般的绝望钻进了皇三子的耳朵里。
    皇三子猛地抬起了头,下意识的便掀开了车帘。他目光直直的望向暗巷深处,可那里半点光芒都没有,只有一片深幽静谧的黑暗,再无半点声音。
    他沉吟了片刻,向马车旁的两个执金吾招了招手:“你们带我去看看。”摆了摆手打断了想要说些什么的白兰,不由分说的下了车。
    白兰咬了咬牙,也跟在皇三子的身后走下了马车。无论如何他都是明乐帝的皇子,是懿昭容的儿子,若真决定了什么事,她没有半点资格去阻拦。
    几个执金吾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其中一人从怀中掏出了个火折子,就地撕了些布条绑在横刀刀鞘上,算是做了个简易的火把出来。
    点燃了火把,一人在前方探路,一人紧贴在皇三子身边,几人悄无声息的缓缓朝暗巷走了进去。
    ‘嘶——’
    ‘唔——唔!’
    ‘咚——咚——咚’
    走的越近,一行人便越能听见有什么声音从暗巷里传来,但隔得有些远,仿佛是衣料被扯碎,又仿佛有剁肉的声音,但听的也不真切。
    又走了约五丈的距离,借着摇曳的火光,皇三子算是瞧见了暗巷的尽头是个什么情况。
    那里有七八个人正趴在地上围着一堆什么东西,旁边一个模糊的人影正把一个较小的人影压在地上,方才那几声撕扯衣服的声音,便是从这里传来。
    皇三子还没看清到底怎么回事,耳边却听见‘噌’的一声脆鸣,走在前面的那执金吾竟是已经将刀给拔了出来!
    皇三子愣了愣,抬头望去,那执金吾竟面目铁青,眼含暴怒,他以长刀挡住皇三子的视线,随后猛地将刀鞘做的火把掷在了地上,登时小巷内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那执金吾背对着皇三子厉声道:“张朝阳,把殿下带出去!”
    “是!”身后传来沉稳应答声,皇三子还没反应过来便感觉整个人被人抱了起来,却是那跟在他身后的执金吾!
    那张朝阳抱着皇三子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去,连跟在一旁的白兰都顾不上,直接带着皇三子离开了巷子。
    待皇三子离开了,那执金吾也握紧了手中的横刀,冷声道:“按律,故杀他人者,斩!”
    见着火光,听到声响,那些人也回了头,刚刚起身,那执金吾手中的铁光已一闪而至!
    巷外,张朝阳将皇三子放到了安全地带,随即便因方才的逾越跪地请罪,但这时候皇三子明显没工夫管这个,摆了摆手让他赶紧进去帮忙。
    张朝阳领命,抽出长刀便入了巷。
    皇三子就这么站在巷口等着,也不出声,白兰及几个执金吾也不敢劝皇三子上车,便也一同陪着。
    巷子中有重物倒地,有人闷声嘶吼,也传出一阵阵的流水声。
    约有半柱香的时间,两名执金吾提着刀走了出来,那刀上还染着血,滴在结霜的地面上就开出一朵朵殷红的花。
    浓厚的甜腥味从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白兰赶紧上前拿出香包放在了皇三子胸前,怕血腥味晕着他。
    皇三子被血腥气激的身子有些抖,却推开了香包稚声问道:“里面怎么回事?”
    那年长的执金吾沉默了会,心里有些犹豫,最后还是沉声说了三个字,“人相食。”
    这下皇三子也彻底明白那声尖叫是什么意思了,“那……人还活着吗?”
    那执金吾点了点头,“还活着。”说着转过头去,一个浑身沾满污血与泥泞的少女从他身后走了出来。
    那少女模样约比皇三子大上几岁,身上披着件披风,那披风被血染的暗红,都分辨不出原本的颜色了。那姑娘脸上沾满泥浆与灰尘,半个身子都染着血,靠近了闻着都觉得刺鼻。
    但皇三子没觉得恶心,他细细的将那少女从头到脚的看了一遍,然后从白狐裘里掏出一块手巾,将那少女脸上的污血与泥浆都擦干净,轻声问:“要不要,和我走?”
    少女似是神情还有些恍惚,半响没有出声。皇三子便又靠近了些,低声道:“再过一会儿金吾卫的人就要来了,跟我走吧。”
    少女猛地抬起了头,直愣愣的看着皇三子,眼睛从他圆润的下巴与那对仿佛绽光的瞳仁扫过,几天没进米水的嗓子里终于冒出一个沙哑的字。
    “好!”
    如此,皇三子便咧嘴笑了起来,他拉起那少女的手,将她带上了车,“你得换件衣服,身上穿的这些可不能要了。”
    皇三子坐在马车上,掀开车帘对白兰淡淡道:“我先回宫,母亲那边我去说,你将这里的事处理一下,不要留一些会让人嚼舌根的东西。”
    说话间言辞硬如铁石,不容辩驳,不像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反倒令白兰觉得在面对懿昭容一般。
    但随即,白兰心中苦笑起来,是啊……毕竟是皇家子嗣,以为是个孩子,但毕竟不能真的当孩子来看待。
    “那…奴婢这便去通知官府,立个名目让他们把人拖走。”
    “不必通知官府。”皇三子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来,稚嫩的声音比那漫天的流霜更冷:“都烧了吧。”
    一层细密的冷汗涌了出来,白兰微微俯身应下,招呼几个执金吾往那巷子里走了进去。
    不久之后,一团火燃了起来,连带着缥缈的烟将那巷中的一切都烧成了焦炭。
    雪势渐渐大了,浩荡的寒风卷着流霜,如一层轻薄的棉絮般盖在了乾元城上,白茫茫的雪落了下来就再无人注意到那乾元城这破败的角落曾发生过什么。
    凛冬将至。
    “所以,按殿下所说,你便是他的……随身女官了?”懿昭容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少女,虽全身伤痕累累,但眉眼之间却让懿昭容总觉得有些熟悉。
    忽然,懿昭容想到了些什么,叹了口气,转向皇三子:“皇儿,你若要赐女官倒也不是不行,只是那也要等你行了冠礼,封了王,离了乾元城之后,如今你可是赐不了女官的。”
    “那不打紧。”皇三子道:“她如今跟着我当个宫女也成,等我行了冠礼后,再予以封官即可。”
    懿昭容有些无奈,“看来殿下是铁了心了?”
    “是!”
    “诶……那好吧,也随你。先让人带她去清洗清洗伤口敷些药吧,这模样可不能见人。”懿昭容摆了摆手,几个宫女便带着那少女离开了。
    皇三子奇道:“母亲竟连名字也不问吗?”
    懿昭容斜着撇了他一眼,“问什么?问这小丫头那不能说的名字?还是问她怎么从张家那天罗地网里逃出来,又怎么好巧不巧被你撞上了?”
    皇三子愣了愣:“母亲竟已知道了?”
    懿昭容叹息:“好歹曾经见过一面,那时候张大人可还是朝廷里的中流砥柱,与本宫也有过些许交情,他这小女儿也是见过的。
    不过本宫却是好奇……殿下是如何知道这丫头身份的?”
    皇三子笑了两声,坐到了懿昭容身旁,“孩儿虽不认识这姑娘的模样,却认出了她大氅上的族徽,她衣服虽脏,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出来的。”
    “你这孩子,倒是精明。”懿昭容抿了口茶:“只是……本宫却不明白,殿下为何要救她回来?”
    “这个……”皇三子侧着头想了片刻:“大概,因为她没有哭吧。”
    懿昭容愣了:“没有哭?”
    “是啊。”皇三子点了点头:“当时母亲您没看到,她从巷子里走出来的时候浑身都是污血和黑泥,嘴角被打的裂开,眼眶都是乌青的,肿的流血,用手巾都擦不干净。”
    皇三子喟叹:“一个小姑娘,遭了那等祸事,又遇着那帮遭天谴的难民,生死之间任谁都只怕被吓得不轻更何况她一个女子?
    但她就是没有哭,不仅没有哭,那眼神还冷,冷的就像是极北的寒冰。回来的马车上一直在擦自己身上的衣服,我问她在干嘛,母亲,您猜她怎么说的?”
    “哦?她怎么说的?”懿昭容看皇三子的模样,也被吊起了胃口。
    “她说那是她的姐妹给她缝的衣服,特别好看,以后还得穿,所以不能弄的太脏。”
    懿昭容笑了笑:“这丫头也是个妙人。”
    “是啊……”皇三子微微阖眼:“所以孩儿才会带她回来。”
    懿昭容又饮了口茶,从容淡定:“好了,跟本宫费了这么多口舌,不就是为了探本宫的口气吗?去吧,剩下的事,本宫会替你解决的,不过下次若再想掺和什么事的时候,多想想!”
    这下皇三子是真正开心了,陪着懿昭容说了这么久,为了就是这一句!
    他赶忙起了身向懿昭容拜了拜,急道:“成!那孩儿先去看看那姑娘,等会儿再来给母亲请安!”
    “你这孩子。”懿昭容失笑摇了摇头:“真是见了女人忘了娘,去吧,剩下的事,等白兰回来了本宫再去问她!”
    皇三子嘿嘿一笑,扭头去了。
    待他到了偏殿时那姑娘还在洗漱,皇三子想了想,吩咐宫里的下人去煮些清粥点心备着,自己则在偏殿坐着等待。
    不多时,姑娘出来了,身上换上了新衣服,淤痕与创口上都小心的敷上了药膏,她原本脏兮兮的披风与衣服被下人拿在手里,许是血水难以洗掉的缘故,那披风如今竟是桃红色的。
    看着姑娘一瘸一拐的走过来想要行礼,皇三子赶忙招呼她免礼坐下,又叫人把吃食端了上来。清粥与小点心一端上来,皇三子能看见这姑娘一瞬间眼睛都绿了,但却硬生生的按捺住了自己,捧起小碗,握着小勺一口口的喝着粥。
    皇三子更感兴趣了,他也不打搅,就这么坐着看她吃喝,许是饿极了,满满一罐米粥再加几块糕点被吃的干干净净。
    待她吃完命人将碗筷撤下,皇三子看了看那被洗净了的衣物,问道:“这身衣服,你打算留着了?”
    “嗯…”少女点了点头:“毕竟是姐妹给我留下的,还能穿。”
    姐妹啊……
    皇三子忍不住想起他在那暗巷中的惊鸿一瞥,虽说他之后也知道那层层人影所围住的到底是什么,可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有些反胃。
    这人间,现在只怕真与书上所说的无间炼狱也差的不远了吧……
    不去想这些,皇三子又开口问道:“你……是怎么从张家逃出来的?”
    少女沉默了会儿,开口道:“金吾卫来的时候已是夜里,家里都已经睡了,并未有人通报而是直接撞开了门。为首是一位宦官,他进门后直接在大院里便宣了旨,而后金吾卫……便直接持刀杀了进来。
    我爹……知道凶多吉少,便把我和芝兰藏进了后院的地道里,自己去引开了行凶的金吾卫。我与芝兰也是为了避开搜寻的金吾卫,几经辗转才逃到了那四方街。”
    少女的声音平平淡淡,不见愤怒或哀怨,可皇三子却仿佛能在她的话语里听出某种深蕴其中,血流成河的惨烈。
    金吾卫夜半时分闯门杀人,不留一个活口,这事…实在太过蹊跷。哪怕是他都知道,若是陛下下旨诛杀满门,也应该先由东皇寺上报刑部,提审下狱,而后再由六部昭告罪名;御史台、东皇寺、刑部三司会审。
    这样由金吾卫直接动手闯门杀人,已是乱了章法,更何况金吾卫乃是司职皇城治安,内外守备,并不具备执法杀人之权!
    皇三子沉吟片刻,问道:“那…你可知道张大人到底因何事触怒了龙颜?此事宫中亦有风传,但哪怕我去问了母亲,母亲也三缄其口,不愿多说,你……知道到底为何吗?”
    少女沉默了许久,半响,说道:“我爹在家时曾提过,不知从何时起,皇帝陛下身边突然多了位姓长苏的天师,陛下不仅对那天师言听计从,更是有要尊他做国师的意思。
    皇帝陛下说那天师有大能,能助他抵御蛮夷清剿匪患;能令世间风调雨顺,永保江山社稷不倒。
    可从今年开始,那天师不仅要陛下一年举办三回祭天大礼以叩谢天恩,更要修天阁,建玉池,广收教徒,屠牛宰羊,光是为此建的观庙便有十三座之多。为此,陛下不惜下旨增加赋税,更是接连立新法强加税收。
    眼见国库空虚,百姓怨声载道,江山内忧外患无数,我爹便奏书陛下;敬天之礼劳民伤财,苛捐杂税太过繁重,望陛下能收回成命,三思而行。
    可皇帝当朝震怒撕了奏折,说我爹不敬上苍,不尊玉皇,乃是大逆不道的罪行。当场革去了我爹的官职,要他回去府邸等着领罪……”
    少女抬起头,眸子变得深幽:“可当天夜里金吾卫就上了门,不问青红皂白便屠光了我府中上下几百口。”
    一席话听的皇三子几乎是呆住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从她口中说出来的故事竟这般荒诞,荒诞的几乎没有道理可讲,便是他今日在乾元城中听到的那些充斥着神仙鬼怪的故事都比这来的有条理。
    这听着,根本就是因为一道折子不顺心意便将一位朝中重臣给革去了官职,甚至连夜下旨将其满门抄斩?!
    皇三子定了定神,半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觉得身体发肤涌起一阵阵的寒意。
    再看向那皇宫内最为雄伟的那一座大明宫时,他就感觉那里好似住的并非是人,而是某种高高在上,漠然而疏远的神明,神明也会死,也会动情。
    但神就是神,永远也不会跟人一个模样。
    压下纷乱的思绪,皇三子叹了口气,缓缓道:“不管日后如何,如今你若还想活下去,就得忘了这事,甚至都不可再姓张了,你懂吗?”
    少女点头称是:“还请殿下赐名。”
    皇三子看了看她放在身旁的衣服,想了想,说道:“今天是九月十三,你穿的这件桃红色的披风。嗯……今日的张家小女已经死了,如今的你姓桃,桃十三,懂了吗?”
    桃十九深深拜下:“桃十三谢过殿下。”
    “既如此,那边就这样了,你先下去养养身子吧,待我行了冠礼后,你便作我随身女官吧。”
    “是。”
    “孙悟空!你可知罪?!”洪亮的声音伴随着一道辉光响起,慈悲为怀的观世音赤足踩着祥云从天而降落到了五指山上。
    许久未曾见过活物的猴子猛地抬起了头,眼睛都被那绚烂的光芒刺的流出眼泪,即便如此,他还是迫不及待的睁大了双眼,大声的呼号:“俺在这,俺在这!俺知罪了,俺知罪了啊!”
    五百年,五百年了!还是有人记得俺老孙的,到底还是有人记得俺老孙的!
    看着孙悟空这模样,观音便满意的笑了,这猴子,果然如佛祖所言,失了真灵后听话了许多,不似当初那般不听教诲。
    “孙悟空,既知罪,此时可悔悟?可愿放下屠刀,随我而去?”
    孙悟空赶忙拼了命的抬起头,“俺悔悟了,俺悔悟了!观音大士,俺愿放下屠刀,俺愿随你去!”
    “好!”观音现出身形来到孙悟空的身前,凝视着他的双眼:“既如此,若你愿戴上这金箍我便助你出山,若不愿……你便再压上五百年吧!”
    话音落下,观世音手中落下一方金箍,那金箍在地上滚了几滚,撞在了孙悟空的身上。
    孙悟空愣了愣,呆呆的看着眼前的金箍。
    他能感觉到,如果此时戴上了这金箍,只怕下一刻他便彻彻底底沦为这神佛的奴仆,当一条只能摇尾乞怜的——狗。
    等等,狗?
    孙悟空愣了,为什么俺会想到狗?俺已经被压在该死的山下五百年,什么苦头都吃遍了。天晴时天上降下煮沸的铜汁,落雨时便降下的消肌蚀骨的酸水,俺连这苦头都吃过了,害怕当什么,狗吗?
    孙悟空低垂下头,似有犹豫。
    观世音见状柳叶眉登时高高竖起,厉声呵斥道:“孙悟空,你这泼猴!若非本大士慈悲为怀愿助你逃脱苦厄迷海,你以为你还有机会吗?!已经被镇压了五百年,如今还不愿皈依我佛,难道还冥顽不灵,心存幻想不成?!”
    孙悟空心神一震,观音所说的一字一句犹如黄钟大吕一般在他脑海之中激荡不休。
    是啊……五百年了,我还在等什么呢?
    许久,孙悟空终于低下了头颅,“俺……我愿皈依我佛,放下屠刀,随大士而去……”
    说着,那金箍忽然飞了起来,严丝合缝的套在了孙悟空的头上。
    直到这时,观世音心里才松了一口气。得亏这猴子真的听话了,不然她还真不知道该拿这铜皮铁骨的猴子怎么办。
    观世音满意的笑着,一挥手,那在山峰上贴了五百年的符咒便轻飘飘的的落了下来。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没有震耳欲聋的咆哮,孙悟空轻飘飘的钻出了那困了他五百年的山。
    嗯……还真像是,一条会钻洞的狗!
    观世音想着,便觉得有些可笑,但此时在孙悟空的面前,怎么也得把模样做好,否则佛祖那里可不好交差。
    她一挥手,一朵祥云落下,“上来吧,随我去面见佛祖。”
    “是。”孙悟空低眉顺眼的跟在观世音身后上了祥云,看模样竟是半点往日的嚣张气焰都看不到了。
    观世音是见过孙悟空的。
    那时她跟在佛祖身旁来到凌霄宝殿,在九天之上就曾见过这只胆大妄为到不可一世的猴子。彼时这猴子持着一根两头带箍的生铁棍,棍尖直指诸天神佛、玉帝如来,哪怕他带来的百万妖兵都死干净了也不见脸上有一丝半点的颓色与惧色,依旧在九天之上暴戾的嘶声狂笑。
    “哈哈哈哈哈!来呀,来呀!再多来几个破落户让你孙爷爷打个痛快啊!”
    那股滔天凶焰,时至今日观世音仍感历历在目。分明身上的锁子黄金甲都已经被打成了碎渣,头上的七星冠只剩了一半,连那步云履都掉了一只,可它依旧带着满脸的鲜血与抽搐的手臂举起那根破烂不堪的棍子骄傲的叫骂着,没有半点逃跑的意思——如同一个胜利者。
    观世音如何都想不出,这三界之中怎会有如此冥顽不灵的生灵……不,这绝不会是生灵!若非真正的妖魔,怎会有如此行径?怎会不惧生,不畏死,不服教条,不尊九天!
    怎会……引得诸天神佛都隐隐生惧。
    但……即便这样的猴子也逃不脱佛祖的手心,如今还不是被整治的服服帖帖?
    想到这里,观世音心中也不免有些自得,瞟了一眼孙悟空。等他带这猴子回了西天就又是一件功劳,想来他站在佛祖身边的位子也能再近些。
    这泼猴若是未戴金箍前,观世音或许还真就惧他三分,但佛祖赐下的这金箍一旦他自己戴上了……
    那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拿下来的。
    祥云升上九天,刚飞了不过百里路观世音突然猛地心中一顿,刚一回头,却看见孙悟空竟然掏出了那根数百年不见的金箍棒,龇牙咧嘴举了起来!
    “泼猴,尔敢?!”
    观世音大惊失色,一抖手中玉净瓶便想要挡住。可随即只听见“砰!”的一声闷响,光华乍现,观世音脚下祥云登时被撕的四分五裂,整个人都身形不稳差点从天上掉了下来。
    这泼猴…这泼猴!
    观世音恼恨的抬眼去寻孙悟空,却只看到孙悟空凌空一个跟斗便不见了踪影——竟是想也不想的就逃了!
    “好啊…好啊!好孽障!”观世音动了嗔念,重新架起祥云后冷笑起来:“好一个筋头云十万八千里,我是追不上,但你这猴子却要乖乖给我回来!”
    说罢,观世音闭上双眸盘膝坐下,膝下显露一方莲台,口中无声咏念咒文。
    而此时,孙悟空已经架着筋头云眨眼间离了观世音十万八千里之多,看着眼前这一方天地,他恨不得捶胸顿足,大声呼号一番才好。
    在五指山被困了数百年,他如今只想回去他的花果山去,去看看他那些猴子猴孙,然后再痛饮几口山泉水,啃吃几个蜜桃。
    摸了摸头顶的金箍,孙悟空不屑的冷哼一声后便随手从天上丢了下去。之前他还对着金箍抱着警惕之心,生怕这上面是不是有什么奇异名堂,可瞧了半天,这分明就是一方普普通通的金箍,索性便一把揭了下来。
    此时天高地远,又逃出了五指山,孙悟空曾经渴求的自由已经近在咫尺,在他看来,如今他已逃出生天,这三界便再无谁可以将他禁锢!
    给那些神佛当狗?
    做梦去吧!
    俺老孙已经被压了五百年,如今天大地大,自要逍遥快活去!
    只是在这么一瞬,孙悟空似乎感觉自己忘了些什么,他脑子好似变得有些空,感觉自己似乎忘了些什么极重要的东西。
    还来不及多想,下一刻,阵阵恢弘的佛音猛然间在他的脑中响起,如激浪、如铁石,一时间仿佛天地倾倒,铜汁在脑仁里掀起沸腾的热潮。
    “唔…唔……啊啊啊!”
    就这么几个呼吸时间,这灼热的疼痛便令孙悟空痛极狂嚎起来,他发狂般的抓住了自己的脑袋,可手指却在脑仁上碰到了一个冰冷而熟悉的事物。
    一方金箍。
    孙悟空身子都忍不住抖了抖,他疯狂的扯下了那金箍,甩手一棒便砸在了那金箍之上!
    ‘叮’的一声脆响,金箍登时被砸作齑粉,散在了九天之上的狂风之中。
    可下一刻他脑中的佛音却愈发的宏大了,仿佛有无数僧人在齐声诵念。即便是当年被压在五指山下时,天上降下的铁丸铜汁都未曾让他觉着有这么烫过!
    再摸脑袋,孙悟空便彻底绝望了——那一方金箍仍在。
    观世音…观世音!
    孙悟空一个跟斗飞了回去,这前后也不过盏茶的时间。
    扑通!
    预料中的声音响起,观世音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眸冰冷的看着跪在她身前不住磕头的猴子。
    “孽畜,你还晓得回来?”
    孙悟空身子顿了顿,只是不住磕头不敢多说一句。
    观世音从玉净瓶中抽出杨柳枝,皓腕轻抬,而后猛地挥了出去!‘啪!’的一声,孙悟空的脸上立时便多了一道灼烤的鞭痕。
    “孙悟空,我再问你,五百年了,你可知错!?”
    孙悟空身子颤了颤,沉声答道:“孙悟空知错了……”
    ‘啪!’
    “还敢不听教诲?!”
    “孙悟空不敢。”
    ‘啪!’
    “可愿放下屠刀,放下嗔恨?!”
    “孙悟空愿意……”
    ‘啪!’
    ……
    等再行前往西天时,孙悟空周身已是伤痕累累,一身猴毛都被打的参差不齐,但他却只敢低着头跟在观音身后,再不多看一眼,再不多说一字。
    观世音坐在莲台之上微微阖眼,嘴角却露出一丝嗤笑的意味。
    齐天大圣……不过如此!
    佛祖之谋,合着这金箍,果然有效!这猴子,再也不是当年那只猴子了罢……
    观世音这般想着,而他身后的孙悟空却变得愈发的低沉,脑中似乎还有渺渺佛音缭绕不绝,整个脑子都变得浑浑噩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