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乐帝四十二年 二月二十四
天刚放光时候,九华便一早给懿昭容送去了拜贴,带着自家七八个账房先生入了宫。
一进殿门,九华便熟门熟路的带着一众人给懿昭容请了安,随即便差遣一众账房先生搬出大摞书卷铺在了殿内。
等皇三子带着桃十三来到偏殿时,看到的就是铺满了案席的书卷,和在案席中走动的人。
一见皇三子,九华便直接带着所有人下跪叩首,这次速度快的连皇三子拦都拦不住。
起了身,九华随手拍了拍衣衫,哈哈笑道:“前几日与殿下相谈甚欢,九华实在按捺不住心中敬仰,怕错过了与殿下约定的时辰,便早早来叨扰殿下与昭容,还望殿下莫怪。”
皇三子笑着摆摆手,让桃十三煮些茶汤取来,笑道:“先生哪里的话,能在此时看到先生,实是天柏今日最大的喜事。先生可不知道,天柏这几日可是时时都念着先生,连睡梦都不安生呢!”
九华随皇三子一同在案席间坐下,随即一声叹息:“九华也是啊,自三日前与殿下畅谈之后,九华心中便牢记殿下交予九华的嘱咐,这几日忙的马不停蹄的,就是为了完成殿下的嘱咐。
天可怜见,好在九华还有些微末的能耐,此处筹粮,不惜血本的高价买进,好歹是将殿下需要的都给筹集了!”
说着,他一挥手在空中划过一道曲线,将那些忙碌的账房先生与堆砌了满桌的书卷都框在其中。
“九华连夜整算出了能调用的粮食,又疏通了各州城的店铺商贾,如今在这儿都算是九华的心腹,账本也都在这儿了,殿下尽管查阅便是。
只要殿下一声令下,九华便立即奉殿下钧旨,开仓售粮!”
可话说到这儿了,九华却绝口不提,在这闹着饥荒的时节里,他到底是从何处寻来粮食,又是如何在短短三天的时间内运往了各个州城之中。
九华不说,皇三子便也不去过问,心里算是知道,九华是无论如何都绝不会承认私自屯粮,哄抬粮价这档事的。
但就目前来说……只要九华肯开仓放粮,他的计划也算是成功了一半了。
一老一少两人相视而坐,脸上都挂着心照不宣的笑容,在那笑容的遮掩下,两人的眼底都不知藏了多少的算计。
等桃十三端了茶汤上来,九华先嘬饮了一口,而后试探着问道:“殿下嘱咐九华办的事,九华已竭尽所能,只是不知殿下针对南朝那几大商盟……到底有何计划?”
皇三子笑了笑,给桃十三使了个眼色,桃十三立即会意,呈上了一封纸信交到了皇三子手中。
皇三子也不拆信,直接递给了九华,眉头轻挑:“先生不妨先看看这个?”
“嗯?”九华疑惑的蹙了眉,也不知天柏到底在卖什么关子,但也接过了信封拆开,拿出其中还沾着些许污迹的纸张读了起来。
这信是一名叫张朝阳的前执金吾所写,此人于数年前便辞去了大好的官职告老还乡,随后便隐姓埋名居于民间。
可此时在信上,这张朝阳却称皇三子为主人,简短而精要的记述了他近期的情况,与他肩负的那个……任务。
九华越是看着,眼眶就睁的越大,半响之后,他才面色怪异的看向了此时一脸笑眯眯的皇三子。
“殿下在做的这件事……可是危险之极,稍有不慎便有引火烧身之祸啊……”
定了定心神,半响,九华意味深长的说道。
皇三子挥了挥手:“哪里的话,不过是与先生里应外合,激起一些早已沉疴了许久的民愤罢了。”
皇三子微微阖眼,悠然道:“近几年,年年天灾人祸不断,粮食庄稼也年年欠收,百姓过的民不聊生。虽有父皇宅心仁厚连施仁政,又求告上天换来风调雨顺,可却有着几大商盟屯粮自重,哄抬粮价,甚至宁愿贩粮通敌也不愿开仓救我南朝子民!导致各州、各城的粮食还是不够,乾元城外饿殍遍地,饥民只能弃乡逃难!
这……是几大商盟造的孽!
这怒也在世间百姓的心中挤压已久,只待成为燎原之火,便能席卷天下,古往今来,莫外如是!”
这一连串的瞎话皇三子说起来连眼皮都不眨一下,提都不曾提过那位久居深宫,敬天畏神到连早朝都不上的明乐帝的昏庸,只提商盟行事天怒人怨,因他们屯粮才弄得百姓民不聊生。
皇三子扣了扣桌,眼神变得冷冽:
“所以我几年前便命张朝阳辞官返乡,做了一个游侠儿。虽是亏待了他,但也正因如此,我才能借张朝阳之手,借他结识的那一干兄弟,在这几年里放出不同的消息,让百姓的火,向着正确的地方发出来……
这怒火,必须发出来,但不能向我南朝发!既然有这商盟挡在前面,既然是他们造的孽,那自然也该他们去担着!
到时候,等这一干祸国殃民的贼人都伏诛了,被这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我想……百姓心里的火也就没了。”
说话时,皇三子似笑非笑的紧盯着九华的双眼,言语之间并不强硬,却仿佛夹着冰冷的刀剑,刺进了九华的心里去。
“如今既然先生你这儿都准备齐全了,那我留下的这颗暗子也就能随先生一起动一动了,先生觉得如何?”
沉默了半天,九华拱手行了一礼,“既然殿下成竹在胸,九华自当尽心竭力,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皇三子伸手按住了九华抱拳的手,认真道:“先生不必如此,天柏能得先生青睐实是天柏之幸,若非有先生助力筹得千斛粮食,天柏纵使有通天之能,也无从施展。
此事若能顺利,不仅能解天下万民之苦,先生亦能得其大利,更能整饬商道,还我南朝一片天朗水清之色!”
此时的天柏眼中似乎都要闪出光来,说话间青涩尽褪,显露出的反而是一股勃发逼人的英气。
半响,九华忍不住喟叹:
“九华行商一生,靠的便是一双看人的眼睛。世间荣华富贵之人我看的多了,市井地痞我也看的多了,可似殿下这样的人,九华确是从未见过。”
他抿了口泛着蒸腾热雾的茶汤,苦涩的味道顺着舌尖蔓延到他的脸上:
“殿下如今不过才束发之年吧?我记得,当年的大皇子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可还痴迷猎场,整日带着下人奔马驰骋在外郊……
便是如今在宫中助陛下勤政的太子殿下,在这个年纪时也多贪恋那些新入宫的少女,虽勤奋好学,但多少也有些少年人的骄狂性子……”
忽然,九华放下茶汤,颔首致歉:“言多必失,九华多嘴多舌了。”
皇三子笑了笑:“无妨,我们也不过是随意聊聊,此处都是亲近心腹,先生无需顾忌。”
见九华这副模样,皇三子也忍不住升起了些戏谑心思,打趣道:
“先生到底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九华沉吟片刻,却没有丝毫调笑意味。他黝黑的瞳仁直勾勾的盯着皇三子的脸庞,似是斩钉截铁的说道:“若说天生早慧之人,九华也不是没有见过。可如殿下这般,哪里是早慧二字便能说得清的。殿下数年前便有了如此之大的谋划,可那时的殿下……怕不过是黄口年岁。
有如此聪慧之智,殿下怕不是如那位一般,是天上降下的谪仙……”
九华这拍马屁似的一席话倒是把天柏听笑了,但随即他便注意到了九华口中的重点。
“先生方才说的那一位……可是指那一位辅佐父皇的长苏天师?”
九华默然颔首,“正是。
或许正因如此,殿下才得那位天师的看重吧,与那一位在世的神仙比较起来,九华也不过是一只大点的蝼蛄罢了。”
天柏疑惑,追问:“难不成那位天师曾与人提起过天柏?”
九华微微惊讶:“难不成,殿下竟然不知?”他摇摇头:“长苏天师可不仅仅是提起过殿下,仅九华在宫中那些交好的老友所言,长苏天师每日除了为陛下升炉炼丹外,问的最多的,可就是殿下了。”
虽然心中对那位长苏天师无甚好感,可皇三子还是知道那一位是从不过问朝政的。
他愣了愣,神情讶异:“先生莫要诓我,长苏天师当真如此?”
九华赶紧点头,言之凿凿:“九华哪里敢以这事说笑。”说着,他笑了笑:“不怕殿下笑话,九华愿往殿下身上压这全副身家,这也是其中一点。”
天柏摆了摆手:“趋利避害此乃人之常情,这一点天柏还是知道的,先生不必如此。”
虽然不知道那长苏天师为何如此关注他,但天柏心中还是留了个心眼,对那长苏天师的好奇又是多了几分。
何况方才九华所说的那些所谓‘宫中交好的老友’,恐怕便是九华自己在宫中的人脉了。当一个商贾富有到了他这个地步,这天下间,不是他‘老友’的人,恐怕少之又少。
待两人就天柏所提计划又详细商量了片刻后,天柏便亲自起身送走了九华。期间九华更是将他所埋在几大商盟内的暗子和盘托出,只等天柏将一切安排就绪后便一同动作,里应外合之下,彻底拿下这几大商盟!
等皇三子回来,桃十三轻轻上前,为皇三子披上了一件御寒的外衣。
她轻声道:“殿下前几日所说,等这九华再来便不只是要他开仓售粮,说的便是今日之事吧。”
“嗯。”皇三子点了点头,“他今天来了,便表明了他的立场,而我所谋划的,便彻底将他绑在了我们身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长此往后,他便与我们彻底站在了一起,便是有其他的心思,也没人会信了。”
皇三子微笑回头,为桃十三理了理额上的发髻:“如果这件事进行的顺利,往后无论是母亲,还是我们,在这南朝便再不用怕什么了。”
桃十三点了点头:“殿下有大智慧,此事谋划了这么些年,定能顺利。”
皇三子看向漫天的风雪,长叹道:“但愿吧……”
抖了抖衣衫,皇三子又问:“张朝阳……这次事过后就把他召回来吧,谋划了这么多年,如今连个相好的姑娘都没有,也是苦了他了。”
说着皇三子朝桃十三挤了挤眼睛:“怎么,虽然年轻差的大了些,不过这张朝阳也是前途远大,你要不考虑考虑?”
桃十三微笑躬身:“殿下莫要说笑,十三此身已是殿下的人,无论如何,都只会伴着殿下。”
“哈哈哈,好,那你就伴着我!”
皇三子朗声长笑。
他牵起桃十三的手缓缓往殿内走去,桃十三也埋着头不说话,小步的跟着。
入殿前,皇三子扭头看了一眼那座乾元城内最高的玉漆高楼——占星阁。
想起那一位不知为何,紧密关注他的长苏天师,或许旁人此时被那一位几乎可以左右朝政的人物关注会兴奋的不能自已。
可皇三子脑中出现最多的,却是曾经的因触怒龙颜,而被杀尽了满门的张大人……
……
“去吧,那些……都是忤逆上苍,为祸天地的邪魔,去诛杀他们,叫剿灭他们!如此,才能赎清你的罪过!”
金甲银衣的天将神情轻蔑的站在云巅之上,恢弘盛大的光芒自他身后浮现,而在他身前,一只猴子神态萎靡的蹲在那里,擒着根蚀满铁锈的棍子,唯唯诺诺的点头。
猴子把棍子扛在肩头,架起一朵白云便从云巅上跃了下去。他遍布鞭痕的身躯被高天上的长风吹拂之后就变得硬如铁石,手中铁棍的锈蚀一点点的剥落,露出棍子原本的金红双色。
明明衣衫褴褛,遍身伤痕,但猴子周身却流出了滔天般的猩红杀意,仿佛逆天而起的狂澜,汹涌的向大地奔流而去。
但只有他的那双眼瞳是呆滞的,如同失去了神智般浑浑噩噩,不见半点光芒。
而在大地上的一座城寨中,无数妖魔与牲畜才刚刚惊愕的抬起了头,看向了空中。
一个人身鹿头的妖精抬头仔细看了看那从天上驾云飞来的猴子,忽然面露喜色,大呼小叫起来:“大王,大王!孙悟空,你的兄弟,齐天大圣孙悟空来了!”
“啥、啥、啥?!”
那鹿头妖精话音刚落,一个满面红髯,青目獠牙的妖精就疯了一般的从城寨中最大的房子里冲了出来,一把抓住那鹿头妖精疾声问道:“你刚刚说什么?!我兄弟孙悟空来了?!他在哪,快告诉我他在哪里!”
那鹿头妖精被他家大王的声音震的头晕目眩,但还是强撑着向天空指了指。
大王一愣,顺着鹿头妖精的手指便看向了天空。他仔仔细细的看了看天空上那只驾云而来的猴子,半响,便面露狂喜。
猴子,猴子来了!
我兄弟还没死,我兄弟来了!
他顾不上已经快倒地的鹿头妖精,哈哈一笑便也驾起黑云向孙悟空迎了上去:“孙老弟,孙老弟!你……你什么时候出来的,你……你竟然没事吗?!老哥我找了你几百年了,可想死你了!”
或许是这大王太过欣喜,等他架着云靠近了,才看到孙悟空满身的鞭痕,才看到他周身几欲勃发的杀意。
他愣了愣,矗立在了空中,怒气止不住的升起,“孙老弟,你这是怎么了?怎么,怎么满身是伤,浑身是血?”
说着,他一招手,从脚下黑云中抓了一柄半人高的铜环大刀,恨声道:
“是不是又是天上那些神仙找你的麻烦了?!没事,老哥这次陪你打上去,与你讨回一个公道!”
那大王怒火中烧,可孙悟空却一扯嘴角,吐出两个字。
“妖精。”
“啥?”那大王似是没听清孙悟空的话,一下愣住了。
可下一刻,孙悟空手中的金箍棒便裹挟着云雾当头砸了下来!
那大王一时间惊的神魂出窍,匆忙间拿起手中蛇矛挡在了胸前,可眨眼间,随着天空中一声炸响,那大王便被一棍子从天上抽了下去,化作一道灰线‘轰’的一声砸进了城寨之中。
城寨之中,因为知道自家大王性情,刚刚从地上爬起来大呼小叫报着喜,准备差人准备宴会的鹿头妖精又被巨大的震动给震趴在了地上。
等他灰头土脸的从漫天的烟尘里爬出来时,看到的却是他家大王惊怒而不解的被孙悟空擒着金箍棒挑在了半空中。
“孙老弟,你这是怎么了?!”
那大王一刀荡开孙悟空手中长棍,嘴角渗血,嘶声喊叫:“我是你四哥狮驼啊!是你的结拜兄弟啊!”
却见孙悟空双眸血红,不由分说的又是当头一棍砸了下来,半句话也不回。
原来,城寨中的大王号狮驼王,乃是当初与孙悟空在花果山结拜的七兄弟之一,排行老四,与孙悟空一般,号移山大圣!
此时,虽然狮驼王力大无穷,可他却始终不愿出手,只是持着刀,在孙悟空一棍快过一棍的攻势下苦苦支撑。
砰砰砰!
轰轰轰!
金铁交接间,火光四溅。
忽然,又是一阵喧天的喊杀声从天上传了下来,传到了狮驼王的耳中。
狮驼王愣了愣,他抬眼望去,却看见城寨的上空不知何时被大片层层叠叠的云朵给罩住了。
此时无数穿着金甲银衣的天兵天将如潮水般从天上跃了下来,他们高声呼喊着,持着分门别类的兵器,气势汹汹的朝城寨中人畜杀了过去。
狮驼王急了,他再顾不上孙悟空,架起黑云便要去阻拦那些天兵天将。可孙悟空却一拔毫毛化出五六个分身挡在狮驼王的面前,硬生生将他阻在了原地。
厮杀持续了约五个时辰,等天色彻底暗下来的时候,整座城寨还活着的生灵,除了狮驼王已经别无他物。
彼时狮驼王手中的刀已经断了,身上青绿色的甲胄也残破不堪,他颤抖的半跪在地上,红着眼睛喘着粗气,青红色的血水顺着双颊的鬓毛流淌下来,在湿软的黑泥地上汇聚成一滩小小的血池。
他左右看了威武而冷漠的天兵天将,又看了看眼前那杀意凛然但衣着褴褛的猴子,心中的怒焰愈发的高涨。
往地上啐了口血水,他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长刀指着猴子的眉心,“孙悟空,当年……当年在花果山,你为求自保,与我等结为兄弟,后来又舍了我们上天去当齐天大圣……我们也没怪你,心里还念着你的情意。
再后来……再后来我们听闻你在天上掀了桌子,偷食蟠桃,闹出无数祸事,要被这满天的仙佛追拿……但我们也不怕,也陪你起事,陪你去打那天兵天将!之后你不知为何不见了踪迹,我们几个兄弟便也苦寻了你数百年。
可是如今……可如今!”狮驼王一对兽瞳含着血泪,似要将眼前这衣衫褴褛的猴子刻进心里:“我也算看明白了,你既然都带着这天兵天将来了我这儿,杀尽了我满门……看来,你是又当了天庭的一条狗了……是吧?!”
孙悟空沉默不语,将狮驼王团团围住的天兵天将也只是兀自冷笑,如看死人般讥讽而嘲弄的看着他。
见孙悟空不言不语,只是又一次的举起了手中那根金箍棒,狮驼王也双手握住了刀,大吼一声便冲了上去!
半个时辰后,孙悟空随着天兵天将又回去了云巅。
“嘿,这猴子还真有点用。”一名天兵把怒目圆瞪的硕大狮头扔在了一个金玉铸造的方盒里,“西王母可说了,要取这畜生的皮做件衣服的,等会儿交给天庭内饰官,小心别弄坏了。”
又听啪的一声脆响。
一位天将笑着顺手朝孙悟空的背上甩了一鞭子,“赶紧的吧,后面可还有好几个你的老熟人,赶快把这些孽畜都杀干净了,我们可等着拿他们下酒。”
猴子唯唯诺诺的匍匐在云巅上,双目无神的磕着头。他的身躯似乎又变得柔软了,闪着被金色的光芒鞭笞之后就有鲜红的血液流了出来,将他脚下的云朵都染成了晚霞的色泽。
猴子小心的看了看被放在金盒中的狮子头,神情恍惚,又扭头去看天边的云彩,定定的看到出神。
变得污浊而混沌的脑子里不知为何,莫名浮现出了一抹白色的身影,衣衫如雪,青丝如瀑。
你……是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