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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明乐帝 四十二年 三月十八 占星阁
    占星阁的大门开启,一袭黑袍的道童百里从门中走了出来,站在了门前。
    他身后的那座巍峨高楼耸入云端,便如一柄利刃破开青天,刃尖隐入云雾之中,让人一眼望不见尽头。
    此时,天柏与九华已带着些许侍卫、随侍女官等人在占星阁前等了有一会儿了。
    百里道童走了过来,朝天柏微微颔首,露出了一个善意的微笑。天柏也微微躬身,向他还了一礼。
    百里对天柏还是极有好感的,毕竟前几日去往这位皇子的府邸时,他可是被天柏好生招待了一番,过了一段有别于占星阁内清心寡欲的快活日子。
    百里道童此时手中还持着一柄佛尘,他淡然的微笑着:
    “宣:三皇子天柏,大商贾九华,入占星阁觐见天师,旁人不得随行。”
    说罢,百里道童便走到了天柏的身前,一挥佛尘:“三皇子殿下,九华先生,请吧。师尊此刻正在占星阁顶等着二位呢。”
    天柏笑着点了点头,向九华点了点头,便随着百里道童入了占星阁的门,往楼上去了。
    占星阁的楼梯极宽,可供数人并肩而行,有无名的飞禽走兽,或精鬼神怪雕刻在楼梯的木质扶手上;楼梯每隔数丈距离便有一方铜铸的烛台照亮,脚下的台阶则由温润华贵的白玉石一层层铺在上面,天柏细细数了数,就知这能与白银等价的白玉石怕是一层层直接铺到了这楼顶去了。
    心里砸了咂嘴,天柏表面上却一直保持着柔和而拘谨的笑容,一语不发的跟在百里童子的身后。
    占星阁恢弘大气,阁内似乎一直飘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淡薄香味,似檀香缥缈,又似花香馥郁,闻着便令人通体舒畅。天柏倒还忍得住,九华却是忍不住低着头狠狠的多嗅了几鼻子。
    这占星阁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来的,或者说……这天底下只有皇子老子能随意进出这占星阁。在九华看来,他现在享受的可是皇帝老子才能享受到的东西,依他的性子,哪有不多闻几鼻子的道理。
    伴着这股莫名的幽香,天柏九华随着百里童子拾级而上约有百层,便看到了光亮。一出楼梯口,天柏入目便是层叠如烟的白云与碧蓝如洗的穹顶。
    ——却是他们已经到了占星阁的顶层了。
    但这一幕却让天柏呼吸都窒了窒。
    他方才与九华分明不过走了刻把钟的时间,上了百级的阶梯,至多不过十数丈的高度,可现在仅仅站在楼梯口,他就能隔着数丈的距离看到占星阁之外那延绵百里的大好山河。
    一眼云岫万里,入目锦绣山河。
    整个乾元城,乃至乾元城之外的那些奇峰峻岭,都尽入他的眼眸之中。
    然后,他便看到了那位他从小听到大的‘传说’——长苏天师。
    长苏着一袭轻纱,牙白道袍站在栏杆前,飘然若仙落落欲往。站在那里眺望远方的模样便如缑山之鹤,华顶之云,似要乘风而去。
    天柏九华两人都愣了愣,天柏更是不知为何,连身子都感觉有些僵,脑子里不可抑制的想起了想起的那些因眼前这一位而发生的灾厄、苦难。忍不住想起了此刻在占星阁下等他的桃十三,多年前城东那流了半条街的血。
    看着长苏那俊美的不似凡人的模样,他的心脏就仿佛被一把带着冰渣的刀子捅了进去,一股寒意从胸口散开,蔓延到四肢五脏。
    这其实是有些奇怪的,天柏甚至觉得自己像是得了癔病,有些歇斯底里了。
    哪有人对一个没见过面的人会抱有这样莫名警惕的念头,就好似觉得这人从头到尾都不怀好心一般。
    更别提这人还是超然物外,咳嗽一声便能震动朝野的‘天师’了,这样的人物若想对他这个小小的皇子有所图谋,哪里需要动什么不好的心思。
    只要他随口说几句不好听的,他那唯天师之命是从的父亲,当今圣上便会立刻让他落得一个走投无路,凄惨如狗一般的下场。
    毕竟如今的明乐帝,在这长苏天师这里,求的可是长生,若有人敢拦在他求长生的路上,或惹得长苏天师不快……帝王可不会讲什么父慈子孝这些场面话。
    皇帝的子嗣……
    皇帝的兄弟……
    出生于帝王家最是幸运,同样也最是不幸。幸之所在无需如寻常人那般为些许吃食银钱烦恼,生而高贵,万人之上;哀之所在则是天命不由己,世事无亲情,多的是明争暗斗,尔虞我诈。
    若是生在寻常人家,即便是一生碌碌无为,学无所成,不碰上天灾人祸便也能凑合过下去。
    生在帝王家却不是这样。
    无能便是原罪,帝王的子嗣终有一天会因为无能这两个字,被送上断头台——原因只是因为他的血统与身份。
    帝王的子嗣一生都将在无休止的争斗与残酷的背叛中度过,稍有差池就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帝王是无情的,这一点天柏比任何人都要明白。
    为帝者,无情无性。
    有的便只有无限膨胀的欲望与野心。
    这并非过错,甚至欲望也能成为使国力强盛,人民安居乐业的一大促力,可帝王的欲望是不能被人阻挡的。
    一旦被人阻挡,无论那人是谁,都将成为欲望燃烧的余烬。
    毕竟……虽然史书上写的好看,但当初明乐帝即皇帝位之前,也不过如他一般是个小小的皇子。而当初他父皇的兄弟姐妹,可是有数十位之多,而在明乐帝即位之后……南朝便只余下四位王爷,两位长公主了。
    而且……之前他与九华的那一系列动作,若没有这位长苏天师的帮助,只怕不会进行的那么顺利。
    这时百里童子去往长苏天师身旁轻声道:“师尊,三皇子与商贾九华到了。”
    长苏天师回过身子,淡然看向了天柏与九华。
    收起了脑子中纷乱的思绪,皇三子上前一步微笑合手作揖:“天柏见过仙师。”
    九华带着满脸恭谨的笑意将腰弯的极低,拱手道:“草民九华见过仙师。”
    长苏天师也不作答,看也不看九华,只是定定的看着天柏,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的一寸寸看了下去。
    似乎连他的每根头发丝都要看清楚。
    半响,长苏忽然笑了起来,似是极为快意。
    便是百里童子也从未见过长苏天师脸上何时有过这般快意的笑容。
    长苏天师笑的令色氤氲,天柏却被他盯的有些毛骨悚然,发肤上都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长苏天师轻言细语的笑道:“这段时日,便是本座在这占星阁内足不出户,却也听多了三皇子的诸多风闻啊。
    如今世人皆说三皇子宅心仁厚,体恤天下苍生,开仓赈灾在先,救南朝万万子民于水火在后。不仅如此,还一手拔除了那些吸食万民血肉,里通敌国的贪商!现今更是重整商道,让百姓都能过上好日子,不必再为一口粮食而终日担惊受怕……”
    长苏微微阖眼:“天下人如今可都说三皇子你乃是天赐福星,南朝之幸呢。”
    天柏赔笑:“那都是世人愚昧,胡乱传言罢了,天柏哪里有这么大的能耐,哪里担的起这么大的名号!
    天柏不过是心中想着替皇上分忧,便竭尽所能的去做些事罢了。再说,若没有仙师庇佑,没有九华先生相助,天柏只怕会功败垂成,一败涂地!天柏所做的,不过是沾了仙师的光,得了九华先生便利罢了。什么南朝之幸,天赐福星,这等虚名天柏是万不敢担受的。”
    “哈哈哈哈。”长苏长笑起来,一挥绣袍:“三皇子倒是谦虚。”
    天柏垂首:“仙师谬赞。”
    说着,长苏天师摆了摆手,百里童子便引着天柏与九华到了殿堂中的案席坐下,长苏则去了楼阁中央的蒲团上坐下。
    长苏看向一直未曾出声的九华:“当初若非你有能耐看出九华与南朝那几大商盟的勾心斗角,能察觉出他们准备做的那些个龌龊事,你也见不到九华这大商贾,更休提拉拢他了。
    并且当初想要拉拢九华的,与他接触过的,当初可不止三皇子你一人,我说的对吗,九华?”
    看到长苏眼神扫了过来,九华连忙作揖:“不敢欺瞒仙师,当初除了三皇子之外,也确有些权贵来寻过小人,要小人做其麾下鹰犬。”
    “但你没有答应。”长苏道:“无论是太子、长公主抑或是那些权臣元老,你都没有理会,却偏偏相中了一直默默无闻的三皇子,不是吗?”
    九华沉默了片刻,郑重的点了点头:“仙师果然神通广大,此事小人从不曾提及,想不到仙师已经知道了。 ”
    长苏笑了笑:“天柏,你有想过九华为何会答应你开仓售粮?真的仅仅是为了贪墨你那副隐阵图?或是无条件的信了你许诺的那些价码?”
    天柏一言不发,双目微阖,只是皱起了眉头,一股莫名的压抑涌上了心头。
    他此时想不清这长苏此时到底是什么意思,想做什么。也想不通为何当日他与九华之间如此私密的交易会被长苏知晓,甚至今日当着他二人的面说了出来。
    他眼带狐疑的看了九华一眼,半响才答道:“烦请天师解惑。”
    “不若让九华自己来答如何?”长苏淡然说道。
    而这时,九华的脑门上已缀满了汗珠,他有些犹豫,面色已变得如纸般惨白,他裹住袖子一点一点的擦了擦汗水,这才开口说了话。
    “殿下、仙师,小人我……我……”九华所有的冷静与淡然似乎在这一刻全数消失了,天柏甚至能见着他的身子都开始颤抖。往日的张狂与悖妄都不见了,仿佛迈向暮年的老态从他身上显露出来。
    “怎么?九华先生可是有什么不好说的吗?”长苏道:“还是说,九华先生觉着当着殿下的面说不出口?”
    九华咬了咬牙,“九华不敢。小人不敢欺瞒仙师,更不敢欺瞒殿下……小人当初答应殿下,是因为宫内的‘老友’曾提点过小人,仙师对殿下极为看重,因而……因而小人便也存了与殿下接洽的心思,想方设法与懿昭容搭上了线……”
    天柏脸色略微变了变,衣袍下的双手慢慢的握紧,心中的那股压抑则是愈发的大了起来。
    “呵……‘老友’?九华,你说的老友,可是那位正三品的武散官,冠军大将军——方向文。”
    这话听着应当是问句,但从长苏的嘴里说出来却是肯定的语气,九华顿时汗出如浆,眼眸的余光止不住瞟向天柏,看到天柏已经变得铁青的脸色后,他脸上的表情就已经变得如丧考批。
    毕竟话说到了这里,长苏天师已经话里话外的明示暗示,天柏这些年来做的所有努力,甚至包括九华在内,都不过是长苏一手推动,一手操控的。
    长苏脸上的表情愈发的大了,他转头看向天柏:“如此,殿下可明白九华当初为何答应你了?”
    沉吟片刻,天柏缓缓开口:“天师到底想说些什么呢?烦请天师明示……难道今日天师召见天柏前来,只是为了让天柏知晓,天柏所做一切,都不过是天师的施舍罢了?为了彰显您无上崇高的力量与我等凡人的渺小无力?”
    这时的天柏语气已然有些冲动了。虽然他内心深刻的明白,此时他与长苏天师之间的关系,就是人为刀殂,他为鱼肉,此时无论长苏天师说什么,都他都得受着。
    否则的话,哪怕他此时拥有偌大的名声,手里握有大半个南朝的经济命脉,也不过是长苏天师一个翻掌的功夫就能被压在手下。
    如若换个年纪大些的人来,恐怕此时无论长苏说什么,做什么,都只会赔着笑脸应对,断然不会动气。
    但天柏终究是少年人的心性占了理智的上风,忍不住就这么一句带着刺的话语冲出了口。
    这一句话说出来,占星阁顶层的气氛登时凝结,便是立于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百里童子都忍不住抬头看了天柏一眼。
    “哈哈哈哈哈!”忽然长苏笑了起来,眼眸却冷的如冰碴里抽出来的刀:“三皇子殿下,你这是在……质问本座吗?”
    天柏垂下头:“天柏不敢质问仙师,只是天柏实在想不通,天柏除了这三皇子的身份外,到底还有什么值得天师如此看重。或者说……天柏到底有什么天大的价值,是值得天师您耗费如此多的心力也要抓在手里的。天柏想,莫说是一个小小的三皇子,哪怕是整个南朝应当也不在您的眼里吧?为何您又要如此在意天柏这么一个渺小的凡人呢?”
    长苏眯了眯眼,忽然从蒲团上站了起来。一步踏出,就如登梯般,一步步的踩在了虚无的空气上,一步步的走到了天柏的眼前,居高临下又神乎其神的在三尺之上俯视着他。
    “殿下说的倒也没错。莫说是你,便是这南朝,当今圣上,本座也是不放在眼里的。”长苏神情淡漠:“本座只是要殿下记住,殿下虽说手段不错,本座的推波助澜也不过是锦上添花,但殿下不要以为这世间万民真的就对你马首是瞻,唯命是从了。”
    他冷笑着:“须知,世人皆易一叶障目,有多少人能洞若观火的看清这浑浊的世道呢?”
    天柏缓缓抬头,看了看长苏离地三尺多高的足尖,又仰视着他漠然的眼瞳。
    到此时,天柏都不知道长苏召他与九华到这占星阁到底是为了什么。
    似乎是在敲打他,又似是在警告,又似乎是在刻意在他与九华之间制造不可抹去的裂隙。
    之前长苏分明是帮了他的,甚至还对他有过庇佑,可现在长苏天师对他的满腔恶意却如深潭毒涎般涌了出来。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厌恶与憎恨,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天柏能清晰的感受到,长苏这位好似遗落凡间的谪仙人似乎莫名其妙的厌憎他,却又极为矛盾的不得不相助于他。
    就好似真的如他之前随口试探的那句气话一般,他与这长苏天师之间,只怕真的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渊源,只是这渊源连他自己都不甚了解。
    天柏点了点头,微微阖眼:“天柏……谨记天师教诲。”
    “殿下当然得记着。”长苏道:“殿下还得记住,如果本座想让殿下归于五行……”
    长苏低垂的眼眸中有逸散的杀气缥缈:“本座连翻掌的力气都不用,就比如……现在!”
    天柏袖袍中的手指一根根的收紧,在那如渊如海的杀气激发下,手指的指甲一寸寸的挤进了掌心,划破了细薄的皮肤。
    半响,天柏抬起了头,方才他脸上的些许恼意都已不见,只是诚挚的微笑着:“天柏知道了。”
    长苏冷冷的看着天柏的面容,心中似盘算着什么,俊美如神明般的面容上闪过一丝压抑极深的寒冷,但随即他周身杀意骤敛,又重归那冷漠的模样。
    他转身一挥道袍,“今日话毕,殿下回去休息吧,望殿下能将本座说的话,牢牢记在心里。百里,送客!”
    长苏说完,竟再不看天柏一眼,就那么足踏虚空,瞬息间回到了阁楼中央的蒲团之上闭起了双眸。
    一直如雕塑般默不出声的百里童子这时才微笑着上前几步走到天柏的身前,微微躬身,“天柏殿下,九华先生,师尊要歇息了,二位请随我出阁吧。”
    这百里童子此时仿佛根本没听到方才长苏与天柏所说的话,也没看到刚才的争锋相对,此时只是带着淡然的微笑站在天柏与九华身前引路,准备带他二人出阁。
    天柏深深的看了长苏天师一眼,向着闭着双眸的长苏行了一礼,这才勉力向百里童子笑了笑,“劳烦小真人了。”
    一路下楼,期间九华一语不发,脸色依旧苍白的吓人,百里童子在前,天柏在后,九华则埋着头跟在天柏的屁股后面几乎是亦步亦趋的走着。
    就如上楼时那样,天柏与九华不过感觉自己走了不到百步,恍然间他们便已经来到了占星阁的殿门。再回头望去,占星阁依旧高耸入云,仿佛一眼都望不到尽头。
    百里童子只送到了占星阁的门口就回去了,只留下了天柏与九华两人。
    此时已经占星阁下等待了许久的桃十三赶紧迎了上来,向二人躬身行了一礼后才小声问道:“殿下,需要现在就启程回宫吗?方才您入了占星阁之后,有数位户部的大人求见,说是已在府邸设了宴席,想请您得空了能否移驾去赴宴。”
    天柏皱了皱眉,叹了口气:“现在没时间,先替我修书一封送去吧。
    就说我得见天师如今心神激荡,不能自已,今日恐失礼数,便不去叨扰了,几日后我自会登门拜谢。”
    “好。”桃十三点了点头,心中将天柏所说一字一句都牢牢记下。
    桃十三这些年一直跟在天柏身边,天柏也一直都在有意识的培养桃十三模仿自己的笔迹,如今桃十三写出来的笔迹几可乱真,若不一寸寸的仔细查看,恐怕根本就看不出来有什么差别。
    因而代笔回信之类的事,桃十三也算是做的多,能称的上一句熟能生巧了。
    天柏交代完,这才缓缓回头看向了一直沉默不语的九华。
    “先生……难道真的不打算说些什么吗?”
    九华缓缓抬起头,脸上的血色似乎到这时都还没恢复过来。他沉吟片刻,开口道:“如果殿下还愿听我说的话,我自然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如果殿下不愿听我说的话,那即便我巧舌如簧,殿下也不会信半分的。”
    说着他微微苦笑:“所以……其实决定权在于殿下。”
    天柏此时脸上面无表情,便是桃十三也无法从他的脸上读出此刻天柏内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
    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此时的天柏似乎极为愤怒,即便他神色漠然,面无表情,桃十三还是能些微的察觉到他的愤怒。
    那股从他瘦弱的身躯内迸发出来,仿佛铜汁一般灼烧的愤怒。
    但天柏半分都没有表现出来,他只是向九华点了点头,而后便登上了轿子,在桃十三的随侍下回了宫。
    等百里童子返回占星阁顶层时候,长苏并没有呆在蒲团上冥思,而是站在阁楼的栏杆旁,静静的凝望着什么。
    “师尊,三皇子殿下与九华先生都已走了,再过两个时辰便是陛下用药的时辰了,需要弟子去通知吗?”
    百里问了,长苏却并未回答,他只是静静的隔着近百丈的距离遥望着他眼中渐行渐远马车。
    隔着百丈的高度,别说看到一架马车,就是一座宅子也不过跟蚂蚁差不多大小。可长苏就是看到了,甚至他还能看到随行在马车旁的桃十三,能在马车车帘被风吹开的刹那看到天柏漠然的脸色。
    冷笑一声,长苏吩咐道:“不必通知了,稍后陛下自会来的。倒不如说……他已经在路上了。”
    瞟了一眼殿宇中那已起驾的华丽车辇,长苏又道:“丹药为师已经炼好了,就待会儿直接去炉子里取。然后……去将司天台的人叫来,就说为师有些许小事要与他们商量。”
    百里应了一声,躬身领命去了。
    待天柏的等人乘坐的马车消失在高耸的宫墙后,长苏这才收回了视线,只是眼眸却变得阴鸷了许多,瞳仁都好似蒙上了一层云翳。
    虽然按照当初定好的计划应该再等上几年,但如今看来却是不能再等了,或许粗暴些也没辙了。
    许是这猴毛真的得了那猴子的灵蕴,想不到竟成长的如此之快,不仅灵智超乎常人,就连心性也远比寻常少年要深沉的多,倒是不好控制了。
    如果真让他再成长几年,心性变得更加坚韧,到时候再想做些什么,恐怕也会如当初那只猴子那般,不畏天地,百折不挠了。
    想起那只猴子,长苏的眼中就闪过一丝极复杂的憎恨。
    此时天穹之上有连绵的云雾开始笼聚,凡人无从察觉,但在长苏的眼中,一双赤金色的龙瞳在天穹上张开了。那双大如铜锣的眼瞳漠然的注视着长苏,虽无声音,但长苏却懂了那双眼瞳所传达的意思。
    冷哼一声,长苏起手幻化一张玄幻符箓,一丝神念寄托其上,扬手便朝那龙瞳打了出去。
    符箓离手的瞬间便化作一道金光直入天际,片刻后便隐入了云层之中。
    半响,一声极为不耐的低沉龙吟化作阵阵闷雷传来:“孽障!此事兹事体大,怎可妄动?!若行错一步致使百年谋划失败,哪是你担当的起的?!”
    长苏冷然道:“少给我扯这些有的没的,当初的计划是好吃好喝,顺风顺水的供着那猴毛,再挑个良辰吉日打他个永世不得翻身!可如今这猴毛的成长已然超乎当初的预计,心性太过成熟,若不趁此时行事,怕是再过几年,再想做什么都来不及了!”
    那天穹上的龙瞳沉吟了片刻,口气变得缓和,犹豫道:“可……此时老龙不能妄下决断,需得上报天庭。”
    “那就快去!”长苏面露不耐:“随便你找哪个大官,不然到时候真误了事,天庭罚的可不止我这个‘孽障’,怕是你这龙王也得变成‘孽龙’了!”
    “你!……哼!”天穹之上的龙瞳传来一声冷哼,随即便消失不见,遮蔽千百里天空的云层也在这一刻逐渐消散开来。
    等天穹上那一双瞳仁彻底消散后,长苏这才从天上收回目光,站在原地沉思了片刻,回去蒲团上暂时歇息,等着司天台的那些礼部官员前来。
    ……
    从占星阁归来已三天,三天里天柏婉言谢绝了各路请他赴宴或意欲与他结交的官员、朝臣,只是独自将自己关在屋里,除了桃十三之外,谁也不见 。
    可即便是这样,府邸上的来使依旧络绎不绝,每日借着拜访懿昭容的名义想要和天柏搭上线的也大有人在。
    如今人人都知晓这位皇三子与大商贾九华被长苏天师请了去,这次邀请与往日那些前去占星阁拜见的朝臣不同,这次可是长苏天师这十几年来第一次派了座下弟子送的帖子,意义非凡。
    再说如今天柏小小年纪就一手整饬南朝商道,与九华一起把控着大半个南朝的商道命脉,这可是一笔大到能令皇帝都动心的钱财,如今无论是谁,都是想分一杯羹的。
    可有长苏天师那明显偏袒的态度,任谁想把爪子伸去捞钱的时候,都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但现在按理来说,现在正应该是天柏建立人脉,出让一些利益的时候,凭借着懿昭容家族的势力与天师的支持,到时候就算问鼎尧舜……也未尝可知。
    可谁知道天柏居然从占星阁归来后就一直闭门不见客了,无论来的是什么人,什么身份,都被婉言谢绝,整整三天,由头还都是恐失礼数,不能见客。
    但这时候哪还有人管什么礼数不礼数的,虽不知天柏不知为何不愿见客,但他们也别无他法,若换个人或许他们还敢玩些手段,但对这位当朝明乐帝的第三子,他们是万万不敢的。
    因而大部分人转头就去了九华的府邸,准备从他那边下手。
    毕竟九华作为商贾,他贪财逐利这事儿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在许多人看来,拿下他会容易许多。
    虽然此举可能会得罪天柏,但与九华手中掌控的那大把商路与遍布天下的商会来说,得罪天柏……也不算什么大事了。
    但众人却在九华那里再一次的碰了壁,倒不是九华敢拒绝那些大官朝臣,而是他根本就不再府邸,甚至就连他的手下人都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行踪一时成谜。
    其实还是有人知道的,比如九华的那位大。掌柜兼义子——刘三。
    刘三不仅知道九华去了哪里,还知道九华临走前曾在 天柏的府邸与天柏密谈了近两个时辰。
    之后,九华便带了些从小养到大的心腹,拿着些银票、大钱,径直离开了乾元城,往远隔乾元城数千里的关内道去了。
    九华掌中商铺遍布南朝,可在关内道的却没多少。
    一来,那里太过贫瘠,地势过高,民众大部分乃是牧民,更时有突厥匪患侵扰,行商在那都不敢多留。
    二来,那里原本一直被几大商会的人牢牢握在手里,九华主要活动于乾元城,距离实在太远,若不是这次几大商会的屯粮之举将那些困苦的牧民都得罪光了,只怕九华至今都不会有机会接手这关内道。
    可是,虽说在几大商会覆灭之后留下的资产皆尽被九华接了手,可关内道素来贫瘠,近些年又年年天灾人祸不断,哪怕是九华接收几大商会的资产后,其实也没多少可用的。
    因而九华也只是将其交给了刘三去打理,自己本身是没怎么过问的,可这次却从刘三那里接过了关内道的一切人手,又从乾元城这边带了些心腹过去,便是最懂九华的刘三,也不知道他这次到底是准备要做什么了。
    但即便刘三知道,他也只能不知道,不仅不能知道九华到底去了哪里,也不能知道他在临走前和天柏殿下谈了许久的话。
    刘三深知,到了他这个位置,如果他不知道,那些朝臣、军官们还不敢对他如何,但如果他真的知道九华去了哪里……那些缺钱缺的快发疯的大人们,可有的是办法对付他,对付九华。
    而这一边,以‘恐失礼数’为由谢绝了所有来客的三皇子,此时在宫内府邸的一间侧房内会见刚刚赶回来的前执金吾——张朝阳。
    这世间可走的路多如繁星,可无论走什么路都得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这道理是懿昭容自小便教给了天柏的。
    因而在天柏这里,张朝阳便是他的后路之一。
    彼时张朝阳谦恭的侍立在天柏身侧,多年游侠的生活令他沧桑了许多,当初那张还略显稚嫩青涩的脸庞已经消失,左脸脸颊更是处多了一道触目惊心的刀疤。身上穿的也是那些游侠儿浪迹江湖时便于行动的劲装,倒是再看不出他曾经身为执金吾时那意气风发的模样了。
    看了看张朝阳脸颊上的那道狰狞的伤疤,天柏叹息一声:“张朝阳,这么多年颠沛流离,不见家人,流浪江湖,只为了本宫的谋划,真是苦了你了。”
    张朝阳摇摇头:“殿下言重了,属下这条命就是殿下的,只要是为了殿下,属下万死不辞。”
    张朝阳说这话的时候,眼里闪着坚毅的光芒,那眼神倒是和天柏在多年前,在那暗巷中看到的眼神一样。
    天柏便也点了点头,没再说些感叹的话。
    毕竟……张朝阳所说的,他这条命是归天柏的,倒也不算错。
    微微沉思了片刻,天柏开口道:“此前本宫入占星阁,面见了长苏天师。确定了某些事后致使本宫有些心神不宁,或许那长苏天师近日会有所动作,所以本宫急召你回来,是为了托付你一些事!
    如今在南朝,本宫于那天师而言不过砧板鱼肉,若他真想做什么,本宫也只能任人宰割。本宫一人倒也无妨,但本宫牵挂实在太多,军部朝臣已不可信,为今之计只能依靠当初让你在民间建立的那些人脉势力了!”
    张朝阳心脏重重的挑了数下,但随即便断然颔首:“殿下但说无妨!”
    天柏想了想:“这几日懿昭容会以探亲归家之名离开乾元城,你需得用你的人手将她护送回去,并将懿家亲族全数转移,至少不能呆在乾元城!
    前几日我与九华商谈了许久,如今他应该已经到关内道了,如果一切顺利,他应当会发信回来。届时你便将懿家亲族尽数接到关内道去。
    那里民风彪悍,连都督府与朝廷的关系素来冷淡,想来如果真有什么事,应当也能自保一二。”
    天柏指尖轻敲桌面,双眸微阖:“你是后路其一,九华则是后路其二,如今他已与我牢牢绑在了一起,一荣皆荣,一损俱损,一时半会都你到时候与桃十三一起,跟他在关内道会合就好,想来是当是安全的。”
    张朝阳凝神听着,却忽然觉着有些不对:“殿下这计划不错,可是……殿下您自己呢?”
    天柏笑了笑:“若真如本宫所想,有这些事发生的话,本宫就必须留在这里。若本宫跑了,才会给亲族带去真正的祸事,若本宫不走,则能保本宫亲族的平安。”
    张朝阳沉默了,半响决然的抬起了头:“属下……将殿下亲族送去关内道后,属下定然会回来乾元城,陪在殿下身边!”
    天柏笑着摇了摇头:“没必要,你的亲族可也在乾元城的,到时候还需要你亲自送走他们呢,本宫不需要你陪着,你将这件事办成,本宫自会一生一世感激你。”
    “可……!”
    “好了,无需多言。”天柏摆了摆手:“辛苦你赶紧去吧,越早进行本宫也能多安心一些。”
    张朝阳抿了抿嘴,心中叹息一声,终究是没再说什么,行了一礼便出去了。
    走到门口,忽然天柏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对了,让桃十三进来,本宫……还有些事想嘱托给她。”
    “是。”
    张朝阳走出房门,整个房间便再没有半点声音,在这独自一人的时刻,天柏才闭上了双眼,沉重的吐出了一口气。
    他心神有些疲惫,现在这一系列举动倒也不是他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实是当日在占星阁内长苏的态度给他的压力与恐惧实在太大。
    那股宛如实质的恶意令天柏发肤皆寒,内心仿佛有一个细小的声音在疯狂尖叫着让他远离那个天师。
    当时天柏被高高在上的长苏俯视时,天柏能清楚的感觉到,那时候的长苏是真的动了杀心的,甚至长苏只要抬抬手,就能置他于死地!
    想起仿佛下一刻便会身死当场的回忆,天柏忍不住低下了头,放在膝上的双拳紧握,肩头都有些颤抖。
    片刻后,敲门声响起,却是桃十三轻轻开门走了进来。
    桃十三刚鞠躬行了一礼,天柏的声音却先响了起来:“你等会儿跟着张朝阳一起走吧,一起去关内道,那边有你在,我也能放心些。”
    桃十三却只是微微欠身,并未应下,“殿下不是已经做好完全准备了吗,十三在这陪着殿下就好。”
    天柏略微皱眉:“我这里自有下人随侍,不需要你在这里,去关内道的话自有九华与你们接洽,到时候有九华的支持,也不过的很差,等这一段时间的风波平息了再回来吧。”
    “可十三不能去。”桃十三眼眸宛如深潭幽井,浅浅漾起细碎的波纹:
    “十三只能跟在殿下身边,殿下去哪,十三就去哪,除此之外,十三已无处可去了。”
    “说什么无处可去……”天柏苦笑:“我这次说不得要被天打雷劈,五雷轰顶,你何苦跟着我。”
    “那也无妨!”桃十三的小脸看着坚定极了:“你遭天打,我受雷劈,横竖我陪着你!”
    彼时桃十三穿着件桃红色的外衣,头戴玉簪,看起来便似一朵盛开的极葳蕤的桃花骨朵,盈盈可人。可脸上的表情却坚定的如要上战场的将兵,似乎没有任何事物可以阻拦她的决定。
    半响,天柏心中喟叹,终于是点了点头,没再强逼着她离去。
    也是,我遭天打,你受雷劈,横竖我陪着你,也没什么好怕的。
    见天柏应下,桃十三双颊这才泛起笑意,冲天柏笑的令色氤氲,一时如渌满酒,又似藏花人间。
    ……
    “孙悟空,不听佛祖弘法大道,早日超脱苦海,又想跑去哪里厮混?”
    观世音手持玉净瓶皱着眉拦在孙悟空的面前。
    “嘿嘿……弟子见过菩萨,劳菩萨费心了,弟子不过想……想下界去看看。”
    孙悟空嘿嘿笑了两声挠了挠脑袋,一张猴脸堆满讨好的意味,一只手在观世音看不到的地方,小心的将一块白绸布往腰间藏了藏。
    观音的眉头皱的更紧了:“你这猴子,不听佛祖讲法跑去下界作甚?红尘俗世乃是苦难地,你佛法不精去下界只会被红尘迷眼!须知嗔、痴、贪皆为垢毒,凡人更是因其一叶障目,深陷其中,你难道想与那些痴蠢的凡人一样不得超脱吗?!”
    “弟子不敢,弟子不敢!”孙悟空苦了脸,但随即眼珠子转了转,辩解道:“西天极乐自然是好的,弟子也不是贪恋红尘,只是佛祖他老人家讲的大道弟子只懂了个一知半解,不得真意。
    因而弟子想着去四处转转,看看那些凡人疾苦的模样,这样弟子才能切身实地的懂得佛祖他老人家所说的大道真意。”
    观世音冷哼一声:“你这猴子,佛法学的不怎么样,讲的这一套倒是巧舌如簧。这么说来,本座如果阻拦你下界,便是拦着你去学佛祖的大道真意了?”
    孙悟空赶紧摆手:“没有没有!弟子怎么敢如此谤言大士!只是弟子愚笨,想着多学多看总能有所得,因而才想下界去,大士想让弟子多听佛祖讲法实是为弟子着想,哪里有阻拦弟子学法的地方。”
    终究,观世音还是叹了口气:“罢了,你便去吧,只是记得莫要贪恋凡间红尘,早去早回。须知天上一日,人间数年,转眼之间便是桑海沧田,不要误了佛祖讲法的时辰。”
    “好!好!好!弟子晓得的!弟子在这谢过大士了!”孙悟空大喜过望,赶忙朝观世音拜了又拜,随即便驾起筋斗云一个翻身化作一道氤氲的流光消失在了天际。
    孙悟空走后,观世音的面色却变得有些阴鸷了起来。
    她眉心亮起一点毫光,却是隔着万里之距向正在西天极乐的如来佛祖发去了一道神念。
    一个弹指的时间,如来的一缕神念便带着无量光降临了。观世音先朝如来恭敬的礼拜了一番,随即便沉声道:“那猴子又下界去了,算上之前弟子没拦住他的,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佛祖,金箍的效力似乎开始变弱了……”
    无量光中,如来的声音如黄吕大钟般传来:“不,金箍的力量未曾衰弱,是这猴子的抵抗力变得更强了……或者说,是因为那根猴毛还尚在凡间的缘故,那猴毛一日不除,这孙悟空便一日不会归心我西天极乐!”
    “可如今时机未至,东方天庭那边还未曾动手,再过些时日,只怕下界的那些妖魔又会开始蠢蠢欲动,若孙悟空有朝一日苏醒过来……只怕会有些麻烦!”观世音忧虑道。
    “无妨。”如来的声音漠然至极:“一切计划如常进行,那猴毛已如风中残烛,等那猴毛泯灭,孙悟空自然归于我西天,到时天下妖魔自会无望!况且有孙悟空这个助力,东方天庭也算不得什么了,这猴子大利西方,归我西天乃是天命所致,天意所归!”
    “谨遵我佛法旨!”观世音微微躬身,又道:“只是据说弟子所知那猴子如今频繁下界,似乎是想找到什么东西,可需要弟子去查探查探?”
    如来沉吟片刻:“罢了,随他去吧,不过是些消遣而已,他什么都找不到的。
    若想诛灭这不死的妖猴,不仅要灭那根猴毛,这猴子的肉身心灵也得击溃!
    此时不比从前,不是步步紧逼的时候。此时当以安抚为主,若逼的太紧,这猴子怕是会反弹的更快。
    等这猴子想起……他自会知晓他到底做了什么,届时无需他人动手,他自己便会杀死自己。”
    此刻如来的声音如此的淡漠,有着神灵生来便一切自在掌握的自如……与莫大的恐怖。
    “弟子晓得了。”
    观世音颔首冷笑。
    而这时的孙悟空还在天际遨游,心中充满了欢喜。他欢呼着,雀跃着,在漫天的云彩打着滚,翻着跟头,满心的期待与欣喜几乎要从胸腔里迸发出来。
    终于离开了西天,终于能再次前往下界,此时孙悟空的心中那一抹纯白的影子又一次的钻了出来,仿佛跗骨之蛆般噬咬着他的心房,催促着他去寻找自己!
    因此孙悟空是如此的雀跃,他有所预感,此次他必定能找到那一抹纯白的影子,必定能将自己辛苦收集来的白绸布尽数送给那影子,千百年来的期冀必有所望!
    孙悟空翻过了群山,走过了湖海,有时也会遇着些不开眼的妖魔,顺手打死后便再次冥冥中的指引而去。
    就仿佛凡间那些神志怪奇的小书中那样写的,孙悟空感觉距离那影子越近,他遇着的妖魔便越多,故事的脉络总是这样,路上总有数不清的劫难,杀不尽的妖魔。
    但任何故事都会有结局,孙悟空相信他此时距离那个结局已经很近了,非常的近了。
    只要他快一些,再快一些,他就能找到那个结局,找到那一抹影子,能看到再无尽苦痛的生命他最大,也是最执着的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