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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东方明珠
    雷文锟/著
    现在的我有点不知所措,以一种苏醒的形式坐在东方明珠某层观景台附近的座椅上。
    我的记忆大概是混乱了。我尝试着回顾我脑中之前的画面,就像从口袋里摸出钥匙一样。
    里面有个女孩,一个影子。于是我陷入了一段回忆。
    我为那个女孩拍照后,稍微浏览了一下照片,照片里她笑得很开心。我让她自己去走走,叮嘱她不要在我的视野里捉迷藏。之后便坐在这个位子上休息一下,一排座位上只有我一个人。
    可现在是怎么回事呢?
    我起身四处走走,通过墙壁上红底白字的告示,我大概了解了目前的状况,但还是混乱不堪。记忆就好像被装入了芯片里,趁我不注意就从我脑中被偷偷取走,然后塞入了新的芯片。可思维却还停留在上段被窃走的记忆之中。而理智又不得不将这样的断层填补掉,因而才造成了我如此窘境。
    而这一切的混乱,大概都来源于那个陌生感十足的可口可乐广告。
    我想大概是这样,大概是。我带着我的小侄女来到了这里,他父亲正在国外,而她母亲今天突然有事急着去公司一趟,所以打电话过来让我陪她一天,而她母亲曾向我提到过小侄女很喜欢我为她拍的照片,这也许是一种原因吧。虽然我记得我电脑旁的便条上记着什么似乎比较重要的东西,但我还是很乐意这么做的。她今天稍作打扮,发型变了,是《杀手里昂》里波特曼饰演的玛蒂尔达的发型,而且特地穿了一对黑白相间的长筒袜。有趣的是年龄也差不多,性格也有些相似,这样更显得比平时更惹人喜爱,这感觉就像是吃了一块甜心巧克力却惊讶地发现比实心巧克力更加值得品尝。她还带了一部小型的佳能单反相机,大概是这个样子了。我继续分析着记忆,并不断给我贯彻“真实”的概念。
    购买完门票后,我便把票根放到钱包里。进入安检处后,几个摄影工作人员为游客们提供免费合照。然而游客们背对着的是一块绿色的幕布,到时候会用电脑技术将背影导上去。只凭一张照片,便能证明这些游客来过。多么愚蠢的概念。
    负责拍摄的是一个嗓门很大的女人。“下一组!”她喊道。她让我想到了小餐馆催厨师烧菜的前台老板娘。配合摄影的小伙子突然皱着眉看着我,那表情像是无意间认出了某位常常出镜的群众演员。
    “麻烦拍一张吧!”可他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过失,便开始用看可爱玩偶的眼神看了看我的小侄女以及她脖子上挂着的相机。这大概起到了效果。最后我还是跟小侄女进行了一次合照,我笑得好蹩脚。
    而后我们排着队进入了电梯。电梯里的电梯小姐是个姿态标准的东方特色女郎,但她略微弯曲的嘴角似乎极力想逃避这种惯性概念。她用较快的语速稍微介绍了一下,每次说完都会做出如同口红广告一样的微笑。电梯里人很多,却有电梯里独有的寂静,电梯小姐用她的眼神不断缓解尴尬,但却像是在看鱼缸里不断游动的金鱼。
    电梯停了。“希望您能喜欢上这座城市。” 电梯小姐像说出密语一般,电梯门开了。看来我是这样,到达了这座高塔。
    而她——我的小侄女正在外面悬浮观光点,透过透明的玻璃地板看着她脚下的人群,透过自己的相机像研究蚂蚁一样观察他们。
    “可不要跑太远了,小心你的相机哦。“我叮嘱她,温柔的像是一块被偷咬了一口的棉花糖。要让她一直出现在我的视线范围内实在难以做到人群像是作图软件般被凭空的添加到视线内,让这里的空气显得那般繁忙。她的身影保持若隐若现便可。可若隐若现的不仅仅是我的小侄女,还有那个“女孩”,一旦侄女的身影消失了,我便能察觉到那个女孩的影子,她们总是交替着出现,好像刻意躲避一方似的。
    我在座位上歇息,却仿佛置身于一个即将被海浪吞噬却显得那般恬静的小岛。我看着显示屏,循环播放着可口可乐的广告——一只爱喝可口可乐的北极熊。对比他们在南非造的过的彩虹,这实在是可见一斑了。即使是这样,我对这种饮料并没有什么好感,主要是太甜了,没有了水的感觉,其次参杂了咖啡因,并且像药物一样泛滥地到处都是。
    但广告里面的人们都笑着喝可口可乐。
    “你渴了吗?”我弯下腰,快吻到了她的耳朵。
    “嗯,有点。”
    “那我带你去买点水喝。”
    副食品商店在这里十分显眼,服务员穿着得体、整齐,但不能说得上漂亮,但比起电梯小姐还是显得自然许多。
    “麻烦给我一瓶水行吗?”
    “实在抱歉,我们这里不卖矿泉水。”她的眼线画得特别浓,好像急得换新的似的。
    “那么请问有什么喝的呢?”
    “可口可乐。”
    “除此之外呢?”
    服务员察觉到怪异,然后象征性地回顾了一下排列整齐统一格调一致的冰柜。
    “抱歉,实在没有了。”她依然笑着对我说。
    “怎么会只有可口可乐?”
    “请问这有什么问题么?”她依然微笑了,但是那种略带抽搐的笑,这种抽搐感似乎来源于现实与幻觉的冲突。
    然而我立马意识到这笑容中掩盖的警惕,我的问题在某种层面上暴露出了我缺少的东西,也意味着我缺少的是我身边的人都拥有的东西。
    “那好,就买一瓶吧。”
    而当我发现周围的人人手一瓶几乎可口可乐时,我便发现了这座塔的虚假性。可是人们脸上的笑容仿佛走上了彩虹之巅一般,眼中的一切好像被贴上了一层精美的包装袋,这里的欢乐像是被添加了不同色彩的着色剂。“玩得怎么样了?差不多回去了?”我问她,我想着离开,而问时她正在看显示屏上的广告,一只喜欢喝可口可乐的北极熊。
    “嗯。”
    “那好,我先去一趟洗手间。你在这里等我。”
    从洗手间出来后,我看见一位身着西装中年男子躲在一个角落里,用手机与手机另一端的某个人争论着什么。而他的女儿在一旁玩着手机。那女孩大概十来岁大,头发长长的,别着一个淡色百合花型的发夹,对此我能莫名其妙地如此肯定。胳膊十分纤细,也是因为这份稚嫩的纤细,才会滋生出一种拥抱的冲动。我在一旁看着她,她慢慢抬起头,天真无邪地看着我,然后笑着跟我打了个招呼。
    “我现在在陪女儿玩。”
    “我们都快分道扬镳了,能不能给彼此一个尊重!”
    “法院开庭那天我会来的,至于女儿的抚养权到时候再说。”
    他打完电话,脸部因这些麻烦事而变得扭曲。他发现我在看着他,脸上满是惊异的表情。我看着他跑开,跑到了售卖亭去买了一瓶可口可乐,还时不时地回看我一眼。然后立即喝了起来,他脸立刻扭曲成灿烂的笑脸,那种被不断复刻的笑脸,我还没来得及记录些什么,他带着她的女儿慢慢回归到人群中,而我也因他丧失了本来应有的特征而丢失了视线。就好像是一颗黑球在这个满是红球的斯诺克球桌上消失不见了。
    可女孩的影子还在这里徘徊。我寻找着安全出口的标识,在拐弯脚的“安全出口”四个字浸在了黑色的电子屏里,颜色有点发黄,好像被酸性液体泡久了似的。人很多,我不得不快速前进。但我没有想到的是,我们需要排队离开这里。我觉得这实在有些不可思议了。我们排着队享有“安全出口”,在这个地方却莫名其妙地显得理所当然。
    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是个高大的年轻男子,双腿修长,相貌英俊,过于端庄地工作服掩盖了他的肌肉曲线。排队的游客们并没有显得焦急的样子,他们面带微笑的看手机,或者聊天。这般和谐的情况之下,维持秩序是完全不需要的。所以,这是某种形式的检查,但真正要检查的东西,我还不清楚。
    女孩的影子走向了那个电梯口,好像在诱导我似的。我也一直遵循着她的诱导。
    “几位?”他十分有礼貌的问道我,并考察着我的表情。
    “两位。”
    “好的,请等一下。”我之前的游客分别走向两侧安全出口的电梯,即使这样依然需要等待电梯。这种情况下我必须尽可能保持镇定,尽量不东张西望,用余光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获得信息,我目光在这位工作人员身上停留了太久,或许我眼前的这位工作人员并非我所想象的那么和善,也许他刚也喝过了可乐,所以才能表达出如此和蔼的笑容。
    我们等了20分钟。显然不需要这么久。
    “请问出了什么情况?”
    “哦,在接送vip成员。”他小声的回答,声音就像是伤了喉咙的麻雀。
    工作人员过了许久才开放入口,我牵着侄女的手出去了,并用仪器在我身上照了照。
    “先生请留步。”
    “怎么了?”我努力保持我的呼吸,感觉有数根针扎入了我的毛孔。
    “您好像抓得太紧了。”
    “什么?”
    “我是说…”他指了指小侄女,而我才发现小侄女一副痛苦的表情。
    “对不起。”我发现她的手肘被我握红了。
    “这是我的侄女。“我连忙向工作人员解释道。
    工作人员点了点头,用看一只偷吃鱼的家猫的眼神看着我。
    我们就这样通过了检查,我进入电梯口,喘了口气,才发现坐的是同一趟电梯。一样的电梯小姐,但她似乎比之前亲切了,是那种彻彻底底真实的亲切,仿佛在电梯里看见不可思议的彩虹一般。电梯里有那个女孩的呼吸,我能明确感觉到,明确到呼出的气体与水分稚嫩地混合着。
    “欢迎来到可口可乐欢乐餐厅!”我被微笑的前台工作人员惊醒。我看着餐厅两旁的爱可口可乐的北极熊对我做出充满汽水味的微笑。
    “小叔,你停在那里干嘛?”小侄女以及迫不及待地走上了红色印有logo的阶梯,然后去挑选自己心仪的食物。
    我不曾记得我提议要来这里解决我的午餐,任何理由都违背了我的观念。我当前的任务是逃离这里。就算身体细胞对能量的渴望和广告里加了灯光渲染的美食也不足以蛊惑我前往这里,况且现在的我表现出难以言表的抗拒,针对的不仅仅是两旁喝着可乐北极熊。但最终我还是被诱导到了这里,使得我不得不安然照做。
    思维大概已有了惯性,女孩的影子在不同的座位上闪烁。我尝试用眼睛去捕捉,她便出现在另一个座位上,可爱的犹如玩起了熟悉的“打地鼠”游戏。在我们挑选完食物并打算在餐桌上用餐时,小侄女拿出她的相机。
    “小叔,你能等一下么?我想拍几张的照片。”
    我便打算等她一会再用餐,并设想为她摆放出合适的造型,我在考虑阳光的问题,这个角度是否会有反光,食物在那个角度是否适合拍摄,是否需要与她交换位置,紧接着又开始考虑菜设,是不是不够新鲜亮丽,厨师是否有开小差等等。
    “你是在?”她显得有点差异。
    “你不是要拍照片么。”
    “是的。但,并不是桌上的这些吃的。”
    “那是…”
    “是小叔你。”
    我有点惊讶,我过去看餐厅无处不再的logo。
    “为什么?大家不都是喜欢拍食物的么?”
    “小叔拍过食物了?”
    “我想想,应该拍过。不过,应该没有用专业的相机拍过。”我一时无法确定,或许我拍了因为没有修图就没有发出去。
    “可我觉得与你用餐的人更值得拍摄。对于菜的话,如果菜色普通也没什么特大拍摄价值。就算十分有特色,但不一定马上能记得起来在那里吃过。但如果过拍与你用餐的人的话,更容易记住用餐这件事不是吗?”
    “唔。确实很有道理。”
    “还有,我很喜欢小叔。”她按下快门,“擦”的一声犹如咬下了加了盐的海苔。
    “哦?”
    “三分之一父亲的感觉,三分之一哥哥的感觉。”
    “那我可像三明治那般有味?”
    “大概吧。”她收好了相机,便沉默地将肉丸送入自己的嘴里。她的发丝遮住了她的脸,好像傍晚那绯红的太阳藏在了云际里。而我在云际的上方看到了彩虹。
    我结了账后,便把账单放在了钱包里。从餐厅里出来后,我看见中午的阳光从巨大的玻璃窗射进来。如同从颇具情节的励志电影中剪下来一般。我大概是从这里逃离了,这座名为东方明珠的高塔。但并没有那种逃出生天的感觉,更不会有血液兴奋的沸腾起来感觉, 感觉像是走向梦境里一扇标识着“通往现实”的门。
    “你到家了。”我将她送到了家门口,外面下了点小雨。
    “嗯。”她好像有话要说。
    “怎么了?”我觉得是刚刚突如其来的小雨。
    “觉得小叔有点心不在焉的。”她看着我的眼睛。
    “有么?”我显得有些尴尬。
    “要知道小叔你从来没有弄疼过我啊。”
    “抱歉。”
    “即使是这样,还是让我很开心。下次有时间再去小叔家玩吧。”
    “唔。”
    就这样她给了一个拥抱,然后与我道别,我尝试着回忆她跟我说过的话,那些话语就突然被无数个声音复述并且杂乱地蔓延开来。以至于我无法将回忆进行下去。
    我实在想不起来了。
    我又再次地不知所措。我发现我躺在自己的床上,大概躺了很长时间,起身看见了窗外的彩虹,我用手机将其拍下,并准备发到朋友圈时,却记起公司需要急着把童装海报的样品制作出来。这本应该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甚至都记到了便条上,却并没有多大的印象,淡得就像是被整夜的海浪冲印后的沙画。
    我打开钱包,将票根与账单取出。将它们随意的放到一个抽屉里。可当我打开抽屉的时候,那满抽屉的“明珠塔”的票根与账单,好像化作一根根乌鸦的黑羽,不断涌入我的眼睛。
    我拿起我工作用的相机,发现凭空多出了许多本不应该出现在我记忆里的照片。一张张不同面孔的“玛蒂尔达”式的性感肌体嵌在了那不断重复的观光点里,其中一张,淡色的百合花在画面中清晰绽放开来。我奋力冲去卫生间,用手奋力的抠自己的喉咙,想让那些东西吐出来,奋力地挖掘让人恶心但却真实的事物。但不知怎么的,实在是一点都吐不出来,只是不断干呕,反而使头脑更加昏沉。泪水已将眼眶充溢,我借着那苟且着的最后一点清晰,看见了那个影子。
    我拿起相机对着她,她坐在沙发上,笑得很开心。
    我不得不接受这般真实,然后别无选择地像其他人一样到楼下的自动售卖机买回了一瓶可口可乐,猛地喝上几口。然后像扔掉可乐瓶般删除这些记忆,接着面带笑容地投入到工作中。又担心维持的时间太短,便当着女孩的面,喝完了一整瓶可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