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交完久违的公粮后,瑶光才与任弘说起她那些头衔的由来。
“你是说,乌孙太后封你为翕(xī)侯?”
翕侯是乌孙、月氏等塞人部族中的贵族头衔,意即首领,任弘听说大月氏有五大翕侯,分治河中及巴克特里亚,其中以贵霜翕侯最强。
乌孙的翕侯也有不少,那个刺杀了肥王又被任弘一肉叉捅死的若阿翕侯便是其中之一。
“母后封给我的,便是先前若阿的领地。”
瑶光告诉任弘,她的领地在一条从西边汇入热海的河流两岸,名曰“碎叶水”(楚河),故名碎叶翕侯。
“那可是块好地,气候适宜,水源充足,宜耕宜牧。”
而当任弘得知,瑶光从其母亲处得到的封地足足有方圆数百里之广,比他那“西安侯国”大得多时,顿时无言。
这下好了,就算任氏子孙混得再差劲,也多了条退路,不用非得在中原做内卷式的君臣相爱相杀,可以跳出一方天地,拥抱新的命运。
“那左大将是……”
瑶光笑道:“乌孙行国也,和匈奴一样分左右部,母后安排右大将镇守国境右翼的伊列水,以当乌就屠那伪昆弥。因为没有合适的人选,便让妾做了左大将,坐镇碎叶水,当大宛、康居。”
瑶光作为乌孙王室,在国内素有勇锐之名,也曾带着乌孙人灭龟兹,解轮台围,国内无大将时解忧以她作为“廖化”,也在情理之中。
她生怕任弘接受不了,便爆了个更大的料:“良人可知,如今乌孙的大禄是谁人?”
大禄相当于乌孙的宰相,按照解忧在肥王死后为政狂放的做派,任弘猜到了一个人选:“莫非是冯夫人?”
“正是!”瑶光笑道:“如今母后亲自教导吾弟大乐,与冯夫人一同在赤谷城处置国政,而妾与右大将掌兵,加上一千汉卒屯田守备热海。乌孙已从大乱中稳定下来,不再惧怕乌就屠勾结康居、匈奴南下了。”
毕竟乌孙还处于分裂阶段,女主掌权,根基未稳,汉廷也担忧鞭长莫及。让任弘来做安西大都护,是希望他与解忧公主合作,巩固胜利果实,甚至伺机反攻七河,统一乌孙。
反正乌孙现在是太后说了算了,除了昆弥和右大将外,女子占据朝堂半壁,是真真顶起乌孙半边天了,任弘只暗道:
“女后女相女将军女翕侯……乌孙可别成了后世女儿国原型。”
……
五月底,离开莎车国向西北行,任弘能越来越感觉到,他们已经走在帕米尔高原脚边了。
“西域有一句谚语,人的肚脐在肚皮上,世界的肚脐在葱岭。”
望着远处的巍峨雪峰,任弘不由如此感慨。
纵横万里的天山和昆仑山,在这里打了个结,而帕米尔高原不仅是万山之结,更是万水之源,其东水皆东流,注牢兰海,汉使们一致认为,这就是黄河的源头。
任弘对这种错误的地理认识非但不纠正,反而大肆赞成,甚至画到了典属国的天下舆图上,希望能误导更多人,朝廷对河源是有某种情结的,皇帝祭祀名山大川,除了五岳,还要祭四渎,作为河源的西域若不纳入疆域,简直是天理不容。
而疏勒国(新疆喀什)便位于这山结以东,沟谷纵横错节,易生成供人畜通行的通道。这独特的地理位置,成就了疏勒国西域十字路口的地位。真可谓五口通八国,一路连欧亚,丝绸之路南北两道在此汇合,然后再度分岔。
向西,可翻越乌兹别克山口至大宛,当年张骞寻找大月氏,便是由此道走出去的。
向南,经南瓦根基达坂可去占据了阿富汗的大月氏王庭,或走明铁盖山口,绕开兴都库什山,可前往北印度的门户,犍陀罗和罽宾。
而向北,则经吐尔尕特山口至乌孙国,这也是他们接下来要走的路,任弘将造访乌孙,瞧瞧瑶光这女翕侯的领地,再与解忧太后商议乌孙与都护府的合作消灭“北乌孙”事宜。
故而疏勒国有交通枢纽区位,是粟特胡商必经之地,商贸自然繁荣,又位于西域最大的绿洲平原上,国大财亦富,人口近两万,都城建在两条河交界的高埠之上,较之交河城更加易守难攻。
好在疏勒王与大汉虽不似鄯善王、莎车王那般亲密,却对任弘格外热情。
疏勒王戴着金狮子冠,与任弘见面时极不寻常,竟直接过来握住了他的手,然后就开始低头亲吻任弘的手背。
搞得任都护寒毛直竖,差点一甩手给了疏勒王一巴掌!
若那样就演变成严重的外交事故了,任弘在西域管辖五十个语言习俗各不相同的邦国,得学会不管对方见面礼俗多奇怪,哪怕对方凑上来与你贴面吻,都要面含微笑,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为二人做翻译的粟特商贾史伯刀解释说,这是疏勒人接待远方贵客的礼节,男人见了男人就得这么来。
“疏勒之俗,若是平辈相亲的女子相见,则要互吻其唇。男女相见,女子要吻男子手心,男子则以手轻按女子头部。”
任弘心中不由失笑:“若是桓宽等讲究男女授受不亲的儒生来此,恐怕要被疏勒人吓到。”
他倒是想起来,在历史上,据说定远侯班超也有位异族夫人,或是疏勒人,大概班超第一次与疏勒夫人见面时,二人便做过这奇怪的礼仪?后来还被人诽谤“拥爱妻,抱爱子,安乐外国“。而他们生下的孩子班勇,则继承了父辈之志,继续守护西域。
想到这点,任弘对疏勒不由多了些许好感,在两汉历史上,疏勒国一直是铁杆的亲汉派。
而眼下疏勒王之所以对任弘如此热情,却是因为宗教的缘故。
据史伯刀说,疏勒是除焉耆外,西域五十国里,唯一信奉火祆教的。
疏勒王的头衔在疏勒语中,更是“胡天之子”的意思,疏勒贵族俗事祠袄神,甚至开始用粟特文字来记述贸易。疏勒城中不仅市列井然,有专门为粟特人留的商业区,是商队前往西域的中转站,史伯刀每次东行,都要先抵达疏勒。
经过上次战争,匈奴彻底退出西域,粟特人认定大汉便是光明的化身,是要为他们驱逐丝路上的黑暗,让贸易更加好做,对新任的大都护当然要可劲的舔。
于是同样信奉火祆教的疏勒王信以为真,拜见任弘时,一张口便是大长串尊号头衔,可比瑶光区区四个长多了。
什么丝路的保卫者、粟特商队之友、牛精古尔苏万之手、血亲圣婚的守护人……
等等,最后这个还是去掉吧,当不起。任弘对粟特人和火祆教利用归利用,却丝毫没打算让他们在汉人中传播。
“看来史萨宝在火祆教中替我宣扬得不错啊,说罢,此番来疏勒等我,所为何事?”任弘知道,史伯刀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果然,史伯刀此来,是希望都护府能在粟特商队通行的市税上,再松松口。
他厚着脸皮道:“大汉不是有句古话么?市廛而不税,关讥而不征。”
也不知他哪学来的,是人话么?不征税如何知道大汉每年多少丝绸出口?不征税都护府拿头在楼兰设县,修筑道路沿途的烽燧,在北庭养上万骑兵?
此事根本没得商量,但任弘还是对史伯刀松了口,答应只对史氏一家商贾减税,但也有前提。
“史萨宝,还记得你我五年前在孔雀河边的旧约么?”
史伯刀当然记得,那是他这一生做得最大最成功的一笔买卖。任弘根据火祆教二元对立的信仰,提出了“匈奴乃是丝路破坏者,黑暗奴仆,而大汉站在光明一方”的理论,要求粟特人站在大汉一方,替汉军刺探西域各邦及匈奴情报。
有了遍布西域的粟特人做间谍,汉军才能在之后几年如此顺利。
史伯刀小心翼翼地说道:“可如今,光明不是已战胜黑暗,大汉将匈奴驱逐出西域南北两道了么?”
任弘却说道:“目光不能只停留在西域,也得看向葱岭以西啊,黑暗的仆从,又何止是匈奴一家?”
“都护的意思是……“史伯刀一惊,敏感地感到,西域又有人要倒霉了,会是谁?是乌就屠的“北乌孙”么?
任弘意味深长地说道:“史萨宝,葱岭以西,仗着葡萄酒和良马多,最喜欢在丝路上与粟特城邦争夺利润的是哪一国?”
史伯刀垂下头,手心直冒汗:“莫非是……大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