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化不觉苦笑,草原征战中,只要能击退胡骑便是天大的胜利,军官和士卒足可躺下来欢庆胜利了,哪里敢主动去追击。
这支卫府新军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怎么敢追击?
他想提醒李默穷寇莫追,却发现自己根本就是多虑了,新军的追击是很有节制的,是以不动摇现有阵型为前提的。
但即便如此,仍然取得了辉煌的战果。
胡骑早就习惯了撤退时没人追击的好日子,所以在撤退时根本没有安排阻击的部队,那些受伤的人慢悠悠地走着。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追击部队显然是得到了命令,总是用最有效率的方式解决落单之敌。
一枪打破脑袋,再用刺刀在心口戳一下,确保必死无疑。
他们不要俘虏,抓到俘虏直接戳死。
战果很快统计了出来,伤一百二十人,阵亡六十四。这是己方伤亡。
杀敌四百三十人,有割下来的耳朵为证。
这是突厥人无疑,他们的左耳上穿着特殊的银环,这玩意儿伪造起来很麻烦的。所以边军都将左耳和二环作为杀敌的唯一凭证。
“补充弹药,坚守待命。”
这是给前方的命令。
“燃起篝火,请对岸赶紧派船过来。”
这是给中军的命令。
“埋锅造饭。”
这是给辎重队的命令。
大河是隔断宁州和草原的界限,上面有一支强悍的水军,过去的许多年,宁州驻军不知打过多少败仗,但这支水军始终保持着全胜的记录。
因为草原胡骑没有水军,也不会造船。
雄县城西定远营的大营里,岳东峰接到了卫府新军被围顾良川入河口的战报,狠吃了一惊。
七日前突厥可汗的侄儿哈赤部首领梅林阿达的一个义子在顾良川渡口被人杀了,梅林阿达率部南下烧毁了渡口,杀了守军十二人,要求驻军彻查他义子被害的原因,并声言没有满意的答复前绝不退兵。
昨天前方哨所还报告梅林阿达的动静,他不可能一晚上就撤了,也没有这个必要,儿子死了凶手或者找不到,但补偿是一定能弄一点的。
宁州地方花钱买平安的传统让草原上的这些部落变得贪婪无厌,个个都把宁州当成肥肉,谁都想咬上一口。
这件事其实不干他的事,哈赤部是突厥人,理论上是宁州的盟友,所以跑到顾良川入口处不算入侵,顶多是武装游行走错了地方,这不是他的失职。
至于说他们杀死几个守军,那也算不得什么,边军哪年不被他们杀几个,只要没杀宁家人,宁家向来都是睁只眼闭着眼的。
便是杀了宁家人,宁家顶多也就瞪瞪眼,其实也不能把人家怎么样。
至于怎么答复梅林阿达,那是地方的事,只要他不渡河来骚扰雄县,那就跟他没关系。
他敢来骚扰雄县,凭他那千把人,肯定是不敢,这些人贪得无厌,可不傻。当然李默自己往枪口上撞,则另当别论。
从内心讲岳东峰应该感到高兴,他是个骄傲的人,要面子的人,这样一个人却被他当众扒了裤子打,还被关禁闭。
要不是宁是勤、宁是敬、宁是谨好话说尽,他岳东峰一定跟他算不了。
若是梅林阿达真的把李默干掉了,那真是太好了,好的不能再好了。
但岳东峰却叹了口气,事情哪是这么简单的。
李默是什么人,来这做什么?
雄县闹白祸,他是来平乱的,卫府这次搞这么大场面,显然是得到上面的默许,甚至根本就是上面要求他们这么做的。
李默身为参谋院主管,来这是正当的。
顾良川是他的防区,在他的防区里出了事,这个责任怎么算最终都会算到他的头上,何况他们还有过节在先。他是宁是勤的红人,是宁德胜的女婿,是卫府的二号人物,是新军的创始人,若是李默死在了他的防区,他就把上述任务都得罪了,开罪了这么多人,他以后的日子能好的了吗?
所以岳东峰一咬牙,连下两道命令,定远营直属马军立即出发,赶赴顾良川救援;水军立即出发派船把李默接到河东岸。
命令下过,他仍然不放心,想了想,决定亲自去迎一迎。
“爹,你疯了,去接他。”
长子岳宪忠话没说完,脸上就挨了一巴掌——这孩子怎么说话呢,老子疯了,你有什么好处?
岳宪忠捂着腮帮子走了,怪自己嘴贱,打了活该。
“爹,你疯了,你怎么去接他。”
岳东峰扬手又要扇,却把手又收了回来——来的是他最钟爱的小女儿岳琳琳。
“你怎么来了?”
“我为什么不能来,我是您的卫士。”
“知道自己的身份,就更应该懂规矩,出去。”
“我不,凭什么,那厮逞能冒进,被梅林酋长围住,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咱们出兵就出兵,但未必要那么快,您说呢。”
“胡言乱语,回去。”
岳东峰虽然厉声训斥了自己的女儿,心里却挺高兴,自己的几个儿子都不成器,唯独这个女儿有点小机灵。
你李默逞能冒进,被敌人围住,我尽力发兵取救你,可是人力毕竟不能胜天,你说这万一,那应该不管我的事了吧。
当然干这事演技得过硬,岳东峰摸了摸自己的屁股,把牙一咬:老子演技就很好嘛。
雄县驻军很快就出发了,却遭遇各种不顺,行船偏遇当头风,骑兵到了河边却过不去河,至于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
李默已经坚守到第三天的时候,军务司徐文胜报告说弹药尽够支持一日。
这几天里,他们跟突厥人展开了激烈的拉锯战,像扯大锯一样把两座土山都染红了。
两支军队都打的精疲力竭,但现在李默的麻烦更大,弹药不足,这很致命,没有了火枪,单凭手上功夫,估计他们弄不过那些刀法纯熟的马上盗贼。
李默道声知道了,就打发了徐文胜。
为了稳定军心,李默拿起自制的鱼竿悠闲地去河边钓鱼去了。
他望了眼河对岸援军营寨里袅袅的炊烟,和中间白茫茫的河水。
忽然收起鱼竿,下令立即召集主要军官开会。
这日黄昏时分,岳东峰到了顾良川的对岸,河对岸的营寨里已经断了炊烟。粮食虽然不足,但有死马的肉可以吃,只是没柴火却是个大问题。李默把能烧的都烧了,接下来只好烧帐篷煮马肉了,听起来很惨。
然而虽然断了炊,但瞧这营盘还是十分整齐,岳东峰叹了口气,老天爷不灭李默,他有什么办法,他已经尽力了。
一行人进了骑兵队,眼见士卒们正忙着钓鱼搞烧烤,顿时火冒三丈,但骑兵队也有委屈,这顾良川可是一条汹涌澎湃的大河啊,水深,流速又急,没有船怎么渡河?
岳东峰就责问水军在哪。
岳宪忠道:“被风浪阻止了,大约明天清早才能到。”
水军名义上归属雄县镇守使节制,实际是独立成军,大营在河南岸,调动方面是有些问题,当然岳东峰也知道真正的问题出在哪里。
“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明日辰时前必须渡河,否则提头来见。”
见老爷子发怒,岳宪忠和骑兵队首领不敢怠慢,连夜给等候在二十里外的水军送信,要他们明日破晓前务必到了三江口,接应骑兵渡河。
老爷子治军严谨,可不是闹着玩的。
岳东峰算了日子,李默既然能守住第一轮,就能支持到明天,明早渡河过去,视情况或者出击,或者把他接到东岸,他虽恼火,却也无可奈何。
且等明天看看他的狼狈,出出老子胸中的恶气。
他相信他儿子有办法明早渡河,所以安心地睡下。
夜半时分,他忽然被一阵古怪的声响惊醒了,出了营帐向河对面一看,顿时吃了一惊,却见河对岸正北方向星星点点全是火,人嘶马叫,杀声震天。
那个地方,不是梅林的营寨吗,怎么,李默竟然趁夜劫营去了?
劫营,他不是没干过,但没有在草原上干过,那些胡骑的营寨看似没什么章法,松松垮垮的像个尿泡,但却一捅就炸,劫营者往往得不到任何好处,还会把自己搭进去。
这个李默,纨绔子弟,刚愎自用,以为读了几本破兵书就能怎么样了,这是自己去送死啊。怎么办,怎么办,现在渡河,那怎么行,夜半渡河,太凶险,怎么办,怎么办,他要是死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那可怎么办。
“都怪你,这么长时间为什么不渡河,这可怎么得了。”
面对父亲的责问,岳宪忠却大咧咧地笑道:“爹,你担心什么,这叫飞蛾扑火,自寻死路,即便死了,别人也只会怪他不懂兵法,为人莽撞,怪不得父亲你的头上。”
岳东峰一想倒也是这个道理,李默若是坚守待援,他见死不救,确实说不过去,但他自己作死,那就没办法了,人要作死,天难留啊。
哈哈,这是你自找的。
岳东峰回去睡觉了,明天李默死了,他过去大哭一场,然后上表请罪,上面有苦说不出,即便以后有人报复,也不过是把他从雄县调到云中去。
没办法,整个宁州就云中比雄县更差了。
这一晚,河对岸的呐喊响了很久很久,有些悲壮,有些凄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