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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8节
    可是张守义想要的答案已经得到。
    他对于之后发生的详细过程并不如何感兴趣,甚至在听到晚金灭亡的时候,他眼中的那唯一残存的希望便已经熄灭。
    无尽的阴气从他身上散逸开来,吹鼓着他身上已经腐朽的战袍,那殷红的披风高高飞扬,像是尾随在他身后不死的冤魂。
    “气数——将尽了吗?”
    他悲呛的出声:
    “晚金——”
    “皇上——”
    他重重握紧手中的弓弩,发出一声孤鸟般的哀鸣。
    ‘呜呜——’
    阴风刮过,一股强烈的煞气从城墙之上的冉冉升起。
    那些屹立在城墙之上的士兵听闻朝代已毁,家人早就已经作古的消息,都纷纷散逸出悲痛、悔恨之意。
    这股煞气极浓,冲天而起,几乎将天空染为红黑之色,笼罩在沈庄上空,久久难以散去。
    隔了许久之后,这位陷入悲伤之中的大将军才缓缓找回了自己的理智:
    “我做错了。”
    他整理了一番心中的思绪,好半晌才接着说道:
    “当年我接到平叛的旨意,便领兵前往聊城。”
    张家世代为将,对晚金忠心耿耿,他出征的时候,曾当着父母妻儿的面发誓,不平李国朝,绝不活命回京。
    到了聊城,李国朝部署的所作所为被他看在眼里。
    只是那时晚金已到风雨飘扬之时,朝廷入不敷出,财政贫困,皇上手中根本没有银子。
    国家根本已毁,出征在外,将士们的晌银发不上,经过军部官员的层层盘剥,士兵连肚子都填不饱。
    相比之下,李国朝部队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全无顾忌。
    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每每祸害一城,便给朝廷留下一个烂摊子。
    李国朝心狠手辣,他深知自己干的事一旦被捉到,必死无疑。
    所以到张守义攻城之时,便令士兵驱赶妇孺守城,其后不惜人命,完全是亡命之徒的举止。
    几场交手,张守义虽没有多少损失,却也没有讨得什么便宜。
    为了不伤及聊城根本,再加上部队粮草耗尽,在与部众商议之后,张守义决定暂时退守沈庄,再从长计议。
    从地理位置上来说,沈庄四面环水,虽然名为村镇,可实则规模不亚于一座城池。
    李国朝的军队只是普通起义百姓汇聚而成,并不会打仗,更别提水上攻城之计。
    一旦张守义占据沈庄之后,沈庄富裕,里面有粮草后续供应。
    哪怕是战乱之中,城中的百姓没有受多少战乱之苦,对于朝廷并没有反抗之心。
    甚至在听闻义军的‘壮举’之后,对于张守义的到来还极为欢迎。
    “我一开始真的只是想要占守沈庄。”
    李国朝的部队只是乌合之众,之所以听从李国朝的吩咐,不过是因为李国朝此人心狠手辣,当初又曾承诺共分田、粮而已。
    照张守义当时的打算,李国朝得位不正,不过自称伪王,两人交手数次,他认为李国朝胆小、惜命,却又十分谨慎。
    依他性格,天下富庶的地方多不胜数,没必要为了一个沈庄,冒着与朝廷正规军交手的危机,且耗费大量人力物力,从水路攻进沈庄里去。
    就算李国朝疯了,胆敢围攻沈庄,以他的领兵经验,只要守好城墙,凭借沈庄内的粮草耗他十天半月,这群叛军自然不攻而散。
    到时叛军没有粮、田、女人作为战利品,自然互不服气,分为数股,士气低迷。
    届时,张守义再领兵追击,将这些乱军击溃。
    他想的倒是很好,可惜既没料中开始,也没有猜到结局。
    李国朝发了疯一样的攻击沈庄,不惜任何代价,最终造成这一场延续了百年的悲剧。
    第九百八十八章 铸成
    “我从进入沈庄之初,夜里便入了梦。”
    渡过了初时得知大金灭亡的冲击之后,张守义很快将当年的事娓娓道来:
    “梦中听一声音指点迷津,告知我此地乃是大金龙气所系。”
    他的声音之中饱含痛苦、内疚、自责,显得格外的沉重:
    “并言明,李国朝攻打沈庄,是为了在此登基为帝,要毁我大金气运。”
    当年的他领兵征战,胸怀欲将李国朝的部队一网打尽的野心。
    那时梦中得人指点迷津,便视为天佑大金。
    “不知为何,我对此深信不疑,认为此乃神迹。”
    越到后来,李国朝部队越疯狂的时候,更是验证了这一入梦之人的猜测,令他越发坚定了要守住大金龙脉,绝不允许李国朝这样的逆贼玷污的决心。
    “我看到李国朝的部队视人命如草芥,觉得天下无论如何不能落入这样的恶人手里。”
    所以当那声音后来与他说道,若想破坏李国朝的运势,便唯有逆阳转阴的时候,他如同中了蛊般,失去理智。
    他神智昏聩,陷入魔障之中,一心一意不能令李国朝得了天下。
    那一段时间,他行事癫狂,全凭梦中‘神仙’指路,奉若金旨玉律。
    而士兵也受到大战刺激,杀气腾腾。
    等到大梦初醒,他冷静下来的时候,才发现大错已经铸成,再难以挽回。
    “我受梦境引诱,犯下弥天大错,罪无可逆,该下十八层地狱。”
    沈庄被屠,死去的无辜百姓都曾是欢迎他们入城的人。
    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之中,有曾经为他们运送粮草的人,也有曾好奇看着他们的老人、孩子。
    “我也没有想到,我会干出这样禽兽不如的事……”
    他大受刺激,一夜入障,从此大军徘徊此地,沉入百年前的梦境里,不愿清醒。
    张守义宁愿自己仍活在被李国朝疯狂攻击的那一段时间中,潜意识中,他会认为自己还在保护着沈庄的百姓,英勇杀敌,而不是后来化身刽子手,以凶残的手段屠杀百姓。
    宋青小将他唤醒的时候,他还活在回忆之中。
    一面沉溺于逃避中的他宁愿永生永世与李国朝作战,只记得自己保家卫国的那一面;但同时他又本能的记得之后会发生的事,下意识的去逃避。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糊涂的沉浸于过去之中,不愿想今生来世。
    直到宋青小的到来,打破了他自己的梦境。
    他营造出来的虚假幻像被打破,曾经地狱一般的景况被他想起。
    张守义不知是该欣喜于自己不再沉溺过往,活在糊涂、痛苦之中,还是怨恨宋青小打破了他的美梦,让他在现实清醒。
    随着张守义的述说,那些由尸体所堆筑成的墙上开始渗出大量的血液。
    “啊——”
    一道道惨叫声响起,血光映照天际,将此地染成暗红的血色。
    那些尸山血海之中,一只只胳膊伸了出来,还有一些被夹杂在尸堆之中的‘人’仰起了头,痛苦的呻吟。
    城墙之上的士兵缄默不语。
    他们听从张守义的吩咐,屠杀了沈庄的百姓,当年随同张守义葬在了此地,背负了百年骂名。
    宋青小沉吟了片刻,接着问:
    “沈庄事件之后,你们在沈庄自杀谢罪?”
    “自杀?”
    张守义听她如此一说,像是有些吃惊。
    他的那张枯黑的面庞之上干薄如纸的脸皮微微一皱,发出如同纸张折叠时的‘嘶嘶’声:
    “不。”
    他摇了摇头:
    “我们清醒之后,发现铸成了大错——”
    之后浑浑噩噩,倒是有道声音不时提醒张守义做出如此凶残之事,理应一死以告天下,清洗身上的罪孽。
    “可家父常言,做错事后,若一死了之,是懦夫所为。”
    若连死都不怕,又何必怕去认错、弥补、面对?
    再加上他有父母妻儿在,皇帝交托的事情还没办成。
    所以那会儿他哪怕明白自己做出了错事,却并不愿以死逃避。
    他原本受梦境影响,意志不竖受到那声音蛊惑,已经是一件错事,如今又哪能再听从声音的诱惑,软弱逃避,一错再错呢?
    恍惚之间,他与大军坚守此处,打定主意戴罪立功,击溃李国朝的部队之后,再入京向皇帝请罪。
    到时要杀要剐,自然他绝不吭一声。
    抱着这样的信念,张守义领着大军,在此一守就是一百年的光景。
    一百年的时光中,他严守此线,半步不退。
    等到宋青小当头棒喝,清醒过来时,已经是百年之后。
    李国朝的部队早就已经作古,而他与他的士兵们则停留此处,化为枯骨,却能凭借强大的怨念,强行将残魂封印在干枯的肉身之中,化作行尸走肉。
    “如果不是你的提醒,我至今仍不知道,时间过去如此之久,而我们——”
    早在当年那一场屠城事件之后,一并被埋葬在了沈庄之中。
    宋青小将目前所知的线索在脑海之中整理、穿梭,逐渐便有个疑点浮现在她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