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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67)
    相反他还被朱颜数落了一顿。
    当时朱颜放下手中誊抄道经的笔,只冷幽幽看着谢桓,而无言语。
    谢桓了解她,知晓朱颜一贯涵养极高,有气从来不会对人发,这已是她气极的表现。
    谢桓暗暗兴奋搓手,把事先预备好用来骂江景行的言语来心中过了一遍,以防无甚疏漏,万无一失。
    没想到正是这过了一遍,迟了一刻的开口,救了谢桓的性命。
    朱颜开口,泉水般悦耳叮咚的声音如同刚从雪山那边流下来的凉,可能还有看太多沿路风景的倦怠之意:若仅仅是此事,城主请回吧。
    谢桓一脸懵,不明状况。
    但他明白自己要是真回去,恐怕以后来虚静观蹭个茶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他死皮赖脸地在原地坐着,仍凭朱颜神容冷冷,仍把榻上一方陋席坐得八风不动。
    就是这么个哭笑不得的举动,朱颜愣是看出三分当年那个出奇笨口拙舌,又出奇厚脸皮死缠烂打的少年影子。
    她暗暗叹了口气,心肠有那么一瞬的柔软。
    我记得我和郎君成婚的时候,八方数不清的言语阻拦被郎君硬生生跨过,无论他们如何劝,郎君只说日后定然不后悔。
    一个注定不可能踏上修行之途的凡俗根骨,另一个被评为圣境有望的少年天才,天壤之差,想要跨过这道坎其中多少艰辛不必细说。
    谢桓做到了。
    谢桓一怔,良久以后出口的言语微涩:旧事观主何必再提?
    因为我很在意。
    朱颜缓缓起身。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照在她人间不该有的面容之上,如同戴上帝王冠冕,披上仙人羽衣一般的不可逼视:正是我很在意,直至如今没能彻底放下,我方会选择和离出家。
    城主说过,情爱一事上最要紧的是自己甘愿,不后悔。
    朱颜抬眼,那一寸眸光如月宫里的仙子亮出了她的剑,既美且利,不辞的一段情缘,哪怕荒谬不经,终究是自己心甘情愿,郎君不满阻挠,那把我昔日和郎君的一段当成了什么?
    那是他们彼此都坚持过,甚至不惜为之付出生命的东西。
    那是朱颜在翻阅无数道经典籍,修得清净如水,万物不争的内心时仍苦苦萦绕不去,无法真正释怀的东西。
    所以她才会恼怒。
    若是旁人无法接受,旁人各种言语,是人之常情,朱颜一个眼神也懒得给。
    可那个人是谢桓。
    谢桓所有的言语卡在喉咙里。
    平时一件事能动用一百种方法解决的凤陵城主,此刻却哑然无声,想不出一个字为自己辩护。
    完美解释了两天后谢桓见到南疆归来的两人后,进退两难坐立不安的原因。
    江景行一声岳父喊出口,谢桓刚刚撩袖子想打,被谢容华先行眼疾手快拉住他袖子:阿爹,算了算了。
    难道你真想连虚静观的大门都迈不进去吗?
    谢桓僵住。
    他和江景行两两对视。
    一个愤怒咬牙心有不甘,另一个笑容满面诚恳无比。
    谢容皎适时出声打破这份尴尬:阿爹,师父的那盏魂灯我取了回来。
    谢桓下意识回了一句:挺好,总算不让我担心他蹦着蹦着就把自己蹦死了。
    江景行勉强道:那您操心的可有点多啊。
    换在以前,八极剑可能就往谢桓面容上招呼过来了,绝不会像现在江景行这样的勉为其难。
    谢桓一乐,忽然发现这桩情缘后面的一件大好处。
    他心下暗爽,表面上还要装出一副宽容大度的样子,摆手道:毕竟喊我一声爹,应当的分内之事。
    这下强颜欢笑的变成江景行。
    谢容华憋笑憋到双颊染红。
    谢桓扬眉吐气神清气爽。
    惨的是谢桓没扬眉吐气过一天的时间,城主府上便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真正的不速之客,不速到让谢桓怀疑要不自己是上辈子负债累累,要不是和谢庭柏之间有着迈不过的血海深仇,才会这辈子互相折磨,临睡向着月亮前许的最后一个愿望都是执着地希望对方明天嗝屁。
    伯父来我城主府有何贵干?
    虽说谢庭柏居于凤陵城之中,但早早和城主府分家,没事干当然也不会闲得隔三岔五来城主府跑一趟,从谢桓处喜提一口恶气堵胸口,半天顺不下去。
    谢庭柏冷冰冰道:听闻不辞回府,我来看看不辞。
    谢桓已经铁了心和他杠了三十年。
    谢容华眼见着是要从谢桓手里接过这一光荣的大旗,女承父业。
    尽管谢庭柏对养在江景行手下的谢容皎也很悲观,但做的努力还是要做一下的。
    不然他和摩罗与虎谋皮好不容易辛辛苦苦打拼来的半壁江山的家业给谁去?
    谢庭柏总算体会到英雄后继无人,子孙不成器的悲哀之处。
    接着他看见谢桓万年不动的欠打面色有那么一瞬的尴尬。
    谢桓企图以咳嗽声掩饰自己的尴尬,并且真诚建议道:伯父,我欠你一句,这时候最好不要去找不辞。
    算算天色,没到用朝食的时候。
    天知道谢庭柏是长了怎样神奇的一张脑子,仗着自己是风雨不侵可以辟谷的天人境,大清早的就赶来城主府。
    谢庭柏怎么可能听他的?
    谢桓自认仁至义尽,唤来侍者替他带路。
    有阵法加持的缘故,谢容皎所居小院纵使在严秋之中,仍花木葱茏,流水皎洁,兰叶葳蕤。
    这不是令谢庭柏停在门口不得入的原因。
    江景行设下的阵法才是。
    他们夜里闹出的响动不小,虽说凤陵城主府场地空旷,但修行者耳目聪敏,江景行出于自保考虑,贴心设下阵法,以免第二天被清醒的谢容皎拿着镇江山一顿抽。
    谢庭柏是第一个踩雷的。
    他不死心探出手想出剑之时,因响动惊醒的江景行在屋内一弹指,谢庭柏被浩然剑震得倒飞出去。
    他和陆彬蔚想必有很多关于倒飞姿势的话想说。
    江景行出剑后略清醒了一点:阿辞,我好像一不小心打飞了你伯祖父。
    刺激,在凤陵城主府过完第一晚,就把人家辈分最尊的给打飞出去。
    见家长不成殴打长辈的传言传出去不冤枉。
    第105章 八方星火(三)
    谢容皎被他从睡得迷迷糊糊之中喊醒,用了一会儿功夫才思考出来江景行口中的伯祖父是谁。
    他带着朦胧睡意道:既然打飞了, 那索性别露面。
    和谢庭柏, 和摩罗终有撕破脸皮的一刻。
    却不是此刻。
    谢容皎感受得到。
    摩罗在等, 江景行在等。
    连他自己, 何尝不在等?
    江景行打飞了谢庭柏, 谢庭柏这个最最在意礼仪体统的人定会恼羞成怒, 自觉颜面有失,从而在他在凤陵城的几天未必会露面,正好落得个清净。
    再说谢容皎很不觉得自己这样子能直接出去见人。
    斑斑痕迹能借衣衫遮盖, 散乱披垂的长发能重新束好, 被狠狠含|吮磨咬至红肿的嘴唇总不能说是在口味素来清淡喜甜的凤陵城吃了重辣吧?
    谢庭柏不可思议地瞪视着这间小院, 仿佛里面关着个四灵级别的洪水猛兽,随时会伴着小院院门一开张开黑洞洞的吞天大口, 一口将谢庭柏吞个底朝天。
    谢庭柏倒情愿自己被吞个底朝天。
    他堂堂谢家辈分最尊者,九州天下数得上名号, 最近圣的天人境强者在自家侄孙院门外面被公然打飞。
    他谢庭柏不要脸面的吗?
    哪怕换作个再如何人淡如菊的人都不免被气得跳脚, 何况是把尊卑长幼规矩体统视为点亮他人生前进方向一盏明灯的谢庭柏?
    谢庭柏气得心肺肝一起疼, 额头上的青筋突突跳,勉强维持着仪态不至于到跳脚的地步:谢容皎,你出来给我一个解释。
    多谢九州流传的谢家世子重礼的传言,谢庭柏仍然对谢容皎抱着点那么不切实际的希望,认为他是在一堆歹竹中长出的一根凑合能看的好笋。
    若是谢容皎愿意出来和他诚心诚意道个歉赔个礼, 这事或许还能有商量的余地。
    谢庭柏的盘算两边打得哗啦响, 心中不忘悲怆叹气, 认为自己为维护家族的兴盛绵延,让自己尊严受到莫大委屈,做出顶天的牺牲。
    陶醉在自我感动之中不可自拔。
    谢庭柏陶醉着陶醉着,没注意到谢容皎始终没有出来这一事实。
    谢容皎他昨晚被江景行闹腾得晚,统共没合眼补眠多少时间,今天一大早的又被谢庭柏吵醒。
    修行者也是会在这样高强度的夜间运动且得不到足够休息的情况下猝死的好吗!
    他刚刚带着倦意搭上眼睛,嘟嚷了一个吵字,江景行心有灵犀般的为他设下隔音阵法。
    江景行抚过他被解开,如锦缎流水一般淌下的长发,在他耳边低语道:阿辞你放心睡,有我在。
    于是阵法加持之下温暖如春,气氛也很春意融融的房间中,谢容皎复睡倒在江景行怀里。
    于外面吹着冷风自我陶醉的谢庭柏如在对比鲜明的两个世界。
    冷风吹醒了谢庭柏如喝了陈年假酒的头脑,也吹凉了他的心。
    原来自己的一番好意,一片长辈对晚辈的谆谆爱护之心,谢容皎他并不领情。
    果然,歹竹丛中,是出不了好笋的。
    谢庭柏在这个寒冷天气里热血上涌,咬牙切齿地准备打碎阵法冲过去厉声质问这个没教养的小子。
    四周浩然气乍然为之一密。
    不出意外,谢庭柏再一次被弹飞。
    倒飞出去的姿势都一模一样。
    而被他恨恨念叨着的小子在歹竹头子怀抱中睡得很香,唇边犹带安宁的笑意。
    诺大的凤陵城主府里,连个走动的侍女都没有。
    谢庭柏倒在花丛中,将一丛山茶压得歪歪扭扭,不少花朵跌落在地,却无人扶他。
    瞧着十分凄惨。
    一是怕遭了处于盛怒之下谢庭柏的池鱼之殃。
    二是管事见着在正堂之中笑弯了腰,下一步就是拍着大腿叫好的谢桓心里一清二楚,忙着嘱咐下面侍者眼头擦亮点还来不及。
    接连两次,怎么着谢庭柏也该认出击飞他的浩然剑。
    他沉默半晌,自知从浩然剑手下讨不了好去,眼下虽说是丢人了点,总比不死心爬起来第三次被江景行打回去要稍微体面一些。
    权衡利弊之下,谢庭柏终于选择按耐不发,慢慢站起身来拍拍衣摆沾上的尘土,一步步身板笔挺地走出城主府。
    至于江景行为何会和谢容皎同在一间屋子里,那是谢庭柏走出了城主府才想到的事情。
    谢庭柏走得很凄惨,堂堂一代放在九州有头有脸的天人境宗师,近乎脸面全无。
    说不准远在几千里之外的南蛮王城,有两位平时也是体面人的尊贵人物,现下比他更凄惨这件事情,能叫谢庭柏心里略微为之安慰一二。
    这两位当然是在王宫暗道中东躲西藏到处流窜的陆彬蔚和汝阳公主。
    许是前面经历过一次足够刺激的生死相关,哪怕从陆彬蔚嘴里听到严重程度和天塌下来差不离的消息,汝阳公主也未如何失态。
    她只是沉默了一会儿,简短而犀利地问道:陆帅是如何得知?
    陆彬蔚按着被国师拍了一掌不知断掉几根肋骨,反正很痛就对了的肺部,气息不稳:江景行来南疆前让我为他算了一卦摩罗动向。
    摩罗小动作不断,遮蔽天机的事情做得太多,上次镐京皇宫的事情江景行就被坑过一笔狠的。
    若只是他一人,自然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但江景行身边有了谢容皎,由不得他不提上十二万分的小心。
    唯有陆彬蔚的衍算之术借上他圣境修为,方能说得上一句万无一失。
    我算出来的结果是摩罗旁事缠身,不会亲至南疆。
    事实上还真挺准。
    但算出这一卦后,陆彬蔚心神不安了整整两天,他因此再对着绊住摩罗的事情卜了一回,得出的结果使陆彬蔚马不停蹄赶来南疆,匆匆从国师手中救下汝阳公主一命。
    这是个很荒唐的说法。
    陆彬蔚给出的理由也不算靠谱。
    汝阳公主却不疑有他,庄重向陆彬蔚道了一声谢。
    她信国师。
    所以之前发生的一切,只有陆彬蔚的说法可以解释一二。
    这一句谢不知戳中陆彬蔚哪一处心扉,汝阳公主只见瞧着刚露面时还风流高傲,轻鄙世俗,大有名士遗风,恨不得直接送他一件羽衣鹤氅让他大醉在竹林里飞升的年轻人神色一下子颓然下来。
    仿佛最最引以为傲的东西被碾碎在眼前,一口精气神彻底滑落下去。
    公主不必谢我。
    陆彬蔚涩然道:是我没算出摩罗所做之事,不然一切大有转机,摩罗他不敌江景行,倘若我在江景行有所预兆之时,能将摩罗所做一切告知于他,这一切,也不会发生。
    九州最擅长推衍的人有四个。
    国师自己算一个,修习天道的法宗宗主算一个,精通占星之术的书院院长算一个,全凭老天爷赏饭吃天赋惊人的陆彬蔚算一个。
    至于江景行,白占着圣境的修为,他们剑修只负责打架。
    国师当时受血誓反噬自身难保,法宗宗主死在玉盈秋莲花印下,书院院长估计还躺在他心爱的流水亭里复健,挣扎着自己吃饭喝汤,有心情余力算一算摩罗在干什么有鬼。
    只剩下陆彬蔚一个能算的。
    他却没算出来。
    一直仗着自己天赋,理所当然引以为傲的陆彬蔚头一次深恨自己的自视甚高和骄傲无知。
    我根本来不及通知初一和江景行,算出来后立即自己刻下阵法符文传送来南疆。
    传讯符也是需要时间飞的。
    等传讯符飞到,汝阳公主早该凉得彻底。
    可他手里没谢容华的太平刀,也没江景行的八极剑,自己孤身一人前往,能扛住国师几招?
    不多撞断几根皇宫柱子已经算是烧高香老天垂怜。
    汝阳公主深吸一口气,嘴唇微颤,这位见惯大风大浪,鬼门关走过几个来回的公主一时间竟不敢将自己的猜想公然宣之于口。
    哪怕这里只有她和陆彬蔚两个人。
    一旦宣之于口,代表的就是整个九州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