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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70)
    丁桂没开腔,但脸色大变。
    晁晨顿了顿,佯装出门去,又道:你不说,我去绵竹一个一个问,总有人会知道。
    不要!不要和其他人讲。丁桂捞住他的手,无力地垂下双眸。
    他的态度令答案显而易见,晁晨趁机追问:那村子里的人都是?莫不都是打秦国来,那你们留在这里,又有什么目的?鬼剑一事,是不是同你们有关!
    秦国?你说哪个秦国?苻秦还是姚秦?丁桂靠墙,把受伤的腿放平,自嘲般冷冷一笑,我们不过是弃民。
    苻秦已灭,姚秦统治关中,如今巴蜀还处于晋国势力范围内,如果真是细作,郡县不可能毫无排查。晁晨方才急声质问,没琢磨措辞,不过是趁对方心理弱势,趁胜追击想再套些话出来。
    跟着公羊月这些日子,正事没办成,乱七八糟的东西倒是学了一堆。
    丁桂瞧了他一眼,目光里还有些委屈,
    大棒恐吓后就该上蜜枣,晁晨立时又换作温言细语,道:我不是那样的人,也不会趁人之危,我只是只是不想再有人承受无妄之灾,你不也说了,含冤化魂,鬼剑复仇一事乃无稽之谈。
    榻上的醉鬼闻言,紧咬的后槽牙松开,绷着的面颊慢慢展平,只是他素来疑心深重,仍无法完全放下戒备,过了好半天,才续上话,回答晁晨第一个问题:李氏所建立的成汉为大司马桓温灭亡后,巴蜀归晋,然而没过多久,秦天王苻坚崛起,手下能人辈出,迅速开疆扩土,占领西蜀。
    那时大将外派驻守,家眷随行,再加上陇南临近,不少人迁往川西,氐羌族人因此多了起来,逐年累月,渐渐与巴蜀人融合。但君王改换如走马,淝水败战后秦国分崩离析,苻坚死后,北方大乱,巴蜀以剑门为屏,挡住肆虐铁蹄的同时,又重新纳入晋国疆域。
    听到这儿,晁晨恍然:所以,你们皆是滞留此间?
    用滞留并不妥帖,就拿顺儿一家来说吧,顺儿娘的爹是个汉人,娘是个羌人,而顺儿爹的父亲是个氐族人,娘却又是个賨人。丁桂摇了摇头,长长叹了口气,他们一家从没去过关中和陇西,本来一直住在益昌县附近,几经周转,才搬到了这处僻静山里。可笑吗?巴蜀人觉得他们是异族,而关中的氐羌人亦觉得他们是异族。
    所以,他们从不去绵竹?晁晨轻声问。
    丁桂颔首,扯出苦笑:不过现今能这般相安无事待着,已然令人满足。蜀王张育叛秦归晋后,秦将邓羌率军追剿,在蜀郡和绵竹杀了很多人。这么多年过去,那些本该为战争负责的人,上至君王,下至军士,早埋入黄土,可惜人死仇怨不灭,冤冤相报遗祸后人。
    公羊迟就是死在这场战争中,乍然听他主动提起,晁晨以为他想通,愿意将真相如数相告,不由露出渴盼的神情。
    丁桂睨了一眼,心眼小的他当即解气地吼了一声:你刚不是要走?要走就走!而后,他不待见地拉过被子,伏在榻上,蒙住脑袋。
    晁晨晾在原地,措手不及。
    若论吃透人心,哪又比得过这种老油子,打从故意引出顺儿一家身世开始,丁桂就笃定,晁晨这般正义又仁善的人,不会大嘴巴一张到处乱讲话。
    果然,身后的人捡起碎碗破片,换了一只干净新碗搁在条案上。
    丁桂将被子掀开一线,眯眼看着那道青色的影子来回走动,最后把目光停留在那只光洁的陶碗上。
    晁晨无话可说,无奈向外走。
    回来!
    丁桂撑起手肘,搭着被子两眼直愣愣盯着他。堪堪两字,话很硬,带着些硬汉般不善言辞的吞吐。
    第082章
    实际上, 只要心狠一狠,不管这满山坳的人是死是活,也就根本无所谓威胁和掣肘。晁晨不是不明白, 只是无法趁人之危, 对公羊月是, 对这些普通的不知还算不算得上氐族人的人也是。
    他摆摆手,掩上柴扉:你好好休息!
    且慢!丁桂紧紧攥着被角, 也很后悔前两日的所作所为, 深吸一口气后,拱手抱拳, 隔着柴门高声道:后日巳时, 我在这里等你,过时不候, 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可以告诉你, 你你确是个善良正义的人, 我相信。
    巳时?
    晁晨瞬间展颜,忙欣喜应下, 可又有些不明白, 脱口问道:为何不是明日?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爱来不来!丁桂恶狠狠地说。
    晁晨生怕他反口:来, 自是要来。
    丁桂嗯了一声,摆正枕头, 拉过被子躺下, 再三告诫:我还有事,明日不必来找我, 找也找不见。
    绵竹一役始终没有调查出结果,无非是当事之人皆已陨殁, 不论是死守的蜀王张育,还是随张育起兵的杨光,不论是开城哗变的公羊迟,还是攻城的秦将邓羌,如今都已是土下白骨。
    或许两军之中还有知情者,但秦国分崩离析,天下几经战乱,那样的机会微乎其微,可谓天赐,这也是公羊月、李舟阳甚至是剑谷中站定公羊迟不会叛敌的那些人始终查不出的根本缘由。
    而眼下,有个氐人决意开口,不论最后结果如何,至少大有可盼,毕竟萤火之光也是光。
    离开那山中小破屋后,晁晨觉得呼吸顺畅,连脚步都比平日轻盈许多,以至于在村口同顺儿爹主动招呼时,那汉子一脸见鬼的表情,倒是顺儿娘,又热情地拿来两根自家地里栽的芦菔要塞给他。
    一想到要被公羊月调侃,他忙婉言谢绝。
    出了村,过了山坳,走到绵竹城外时,好巧不巧撞上回城的公羊月,晁晨觉得自己实在有先见之明。
    公羊月打另外一条羊肠小道岔过来,盯了他一眼:你跟着我?
    讲点道理,我好端端走在你前头,怎么跟着你?晁晨恼火,这厮总是有法子一句话教人火气打肝上来。他两手一抄,好心情全让他败坏,硬邦邦地说:我没跟着你,谁稀罕跟着你。
    最好。
    公羊月堪堪撂下两个字,没和他呛,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挤兑、嘲讽或者打趣他,径自摆袖,往城门去。
    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晁晨心里咯噔一响,后知后觉想起说话时公羊月那疲惫的双目,整个人瞧着精神萎靡,想到他这几天神出鬼没,只疑他忙于追查线索,便懒得计较,也跟了上去,不说嘘寒问暖,好歹问一声是否需要帮忙。
    就在伸出手的一瞬间,山风拂来,荡开公羊月未系好的衣袂,露出空荡荡的腰间。
    公羊月不动神色别开晁晨按向自己右肩的手。
    你的剑呢?晁晨扑了个空,脑中嗡嗡直响,顿时反应过来,那不离身的断剑此刻被摘下所代表的意义。一时间,他心里像豁开了一个大洞,连身子也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你在铸剑?你在重铸那柄断剑?
    闻言,公羊月停步,一动不动。
    晁晨绕到前方,展开双臂堵他,只是两相对视时,他却又不知该说什么,这样的行为落在旁人眼中,实在有些愚蠢和不可理喻。
    公羊月抿唇,眼前霍然一亮,但很快那流光便如彗星一般,迅速黯淡,随即又变作冷言相向:呵,看你那激动的样子
    晁晨不假思索脱口:我不是激动!
    哦,那看你那高兴
    我也不是高兴!
    不是激动?不是高兴?
    公羊月不再开口,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心里很是不能理解。难道重铸断剑,解开束缚,有恩报恩,有怨报怨不是晁晨一直以来的心愿吗?
    还是说
    公羊月努力压下心中那一点教自己惊慌不安的渴盼,板着脸抄手,从晁晨身边走过,冷冷解释:续剑的金石只有绵竹有。
    谁又在乎什么金石!
    这一声吼,不仅令公羊月愣怔当场,把晁晨自己也给唬了一跳最在乎的明明就是他自己,过去的每个月,他几乎都要缠着公羊月苦口婆心的敦促,也会为公羊月百般借口的故意拖延而气恼,可眼下,说着不在乎的,竟也是他。
    为什么?
    究竟为什么?
    晁晨心里萌生怯意,只觉得一阵恶寒顺着骨头往上爬,恐惧涌来,要将他瓜分蚕食,他不敢也不愿意承认是因为公羊月,那样的想法只要有一丁点冒头,他都会觉得可耻,耻于自己向仇人服软。
    不,他不能接受,至少现在还无法接受。
    呵,晁晨呵出一口白气,垂头讪笑两声,等再抬头时,眼中已满是理智和大义凛然,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铸剑,杀道长的凶手不找了?圣物不找了?《开阳纪略》不用管?叶子刀还有他幕后的推手也不重要?好,那公羊家呢?你不是说一门忠烈,身怀冤屈吗?亏我还
    听到他的解释,公羊月松了口气,却又很是失落。
    亏我还一直
    晁晨越是露出那种无辜又委屈的眼神,公羊月越是无名火烧,烦躁难安。他伸手,将人一把推开:跟你有什么关系!
    晁晨,我再说一遍,跟你有什么关系!
    一声惊雷在耳,晁晨脸上那万年平和而温柔的笑意终于绷不住,但他还是下意识努力找借口:我明白,我明白的,敌人在暗,手头的线索又太少,现在最好的做法就是按兵不动,就是就是静候时机,你铸剑想必也是为了麻痹对手
    是吗?公羊月不屑地问。
    那种轻蔑刺痛晁晨,他真想破口大骂丁桂算什么,我他妈才是撞邪,才会没事帮你说话。但粗话他一向开不了口,即便是情绪激动的眼下,因而也只是嘴角抽动,深深望着眼前人。
    两人就这般无言相看,直到公羊月抬腿要走,晁晨心里一个激灵,破天荒扑上去揪着他的衣襟,连说了三个是。
    是,是,是!
    公羊月没料到他的反应,垂下眼眸,呆呆地盯着那双落在自己胸口的白净的手,不由自主把自己的右手覆上去。
    当掌心触碰到手背的沁凉,他清醒过来,狠狠拽开晁晨的胳膊,一字一句道:你还是恨我比较好。
    公羊月!
    不要试图靠近我这样的人,一旦接近,就没有回头路走
    城头的梅花纷扬,落在红衣剑客的眉心,像一滴血般触目惊心。晁晨瞳子一缩,很快避开,话已说到这份上,他毅然转身,拂袖与之背向而走。
    两人在城门分开,都没有回头。
    直到远去不闻脚步声,公羊月紧握拳头,仰头望着青空,目光深邃:如果你杀不了我,真到了那时,我一定会杀了你。晁晨,你不会成为第二个夏侯真,我绝不再重蹈覆辙,也绝不让任何人成为我的弱点。
    回到魏家院子后,晁晨负气,除了一日两餐,皆闭门不出,直到第二天傍晚,门外响起骚动,乔岷打屋檐飞过带下片瓦砸在阶前,双鲤的尖叫飞过好几间屋子,他这才坐不住闻声而动。
    起身欲要推门,可急切了些,小腿不甚在条案上撞了个实在,钝痛钻心,晁晨揉搓着青紫的肌肤,手头书册拿不稳,落在鞋面上,他低头一瞧,这才发现一整日,自己不仅没翻页,还拿倒了书。
    谁拿来的?
    双鲤从石老仆手里接过长剑,急声追问,老仆人却说,东西就挂在门环上,不是他出门倒泔水,还瞧不见,更不要说何人所为,几时所为。
    晁晨走下石阶,目光流连在剑鞘上,依稀辨出剑主的身份:季慈?
    哦,是那个剑谷的小弟子!双鲤恍然,下意识把剑往外扔,大声嚷嚷,老月不在,他们又想搞什么花样!
    乔岷抻手给抓了回来。
    利刃出鞘,只见整个剑身上全是干凝的血迹。
    谁的血?这这什么意思?双鲤磕磕巴巴地问。
    晁晨两指搓弄刃口,将那血渍搓成泥状,摊开给三人瞧看。从血的颜色和凝固的状态看,至少已有两三日之久。
    两三日?
    双鲤担心公羊月,抬腿往门外冲,乔岷把人拦了回来,推给晁晨,自己飞檐走壁往城中寻:我记得他们在客栈落脚。
    乔岷到地方,一问才知,人已好几日未归,连住店钱亦没结。
    四人围坐商议,晁晨忆起最后一次见到季慈和周碧海是那日跟着出城,结果在城外柳坡林跟丢,见到方婧是在那之后。但接下来的三天,他都一心扑在丁桂身上,即使人在城中,也并未过多留意。
    如果真是那天在城外出事
    难道是鬼剑?乔岷蹙眉。
    晁晨低头思忖,未敢应答,更不敢细想,一时间心中七上八下没底,只预感要出大事
    收泔水的人多在晨间卯时至辰时挨家挨户拉,寻常石老仆会在午夜前将大桶从庖屋提拎到偏门前,也就是说,除去因接手了个疑难杂症,而暂且吃住在药堂的崔叹凤,公羊月打外头归来,该是第一个发现此物的人。
    如果季慈三人一惨遭不测,能送血剑上门的,只有所谓的鬼剑,那么,如此明显的意图,不是挑衅又是什么!
    鬼剑杀人,早在他们一行来绵竹之前,为何凶手突然之间要调转枪头?
    左右思虑皆不得解,四人商议,眼下尚有能力与那凶手一战的,唯有乔岷,则由他出城通知公羊月,晁晨和双鲤留守城中,而石老仆言语相通,熟悉环境,则帮着去药堂喊回崔叹凤,顺道再打听打听季慈、方婧和周碧海的消息。
    晁晨和双鲤抱着一丝侥幸,等了又等。
    直等到落日坠入远山,星月升起,崔叹凤、石老仆和乔岷先后归来,但唯独不见公羊月。待到夜半子时,双鲤如坐针毡,也顾不得是否添乱,带上布包要亲自出去找人,乔岷和她斗智斗勇几回合,才拿穴将人点晕,再由崔叹凤给背回屋子照料。
    三更后,晁晨敦促乔岷歇息,而他则耐心给每盏灯添足灯油,以手支着下巴,坐在正堂继续等。
    日出天明,晁晨手臂滑落,整个人磕在桌上赫然惊醒。他睁眼一瞧,眼前却是漆黑一片,惺忪懵懂间,只疑心自己被装在麻袋子里,两手忙是乱抓,抓来攘去却是件外袍,登时傻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