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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神春花 第41节
    “东家如此行事,实在虚伪做作。”
    如同平地被惊雷劈了个正着,春花一懵,红唇颤了颤:“不是这样的。”
    蔺长思性情温柔,对她关怀亲切,只是他久居深宅,见过的女子不多的缘故。她喜欢和他谈天说地,饮酒下棋,但也只是亦兄亦友,谨守边界。蔺长思的暧昧与暗示,她不是没有察觉,只是以为男子都是如此。譬如哥哥石渠,对每一个相貌过得去的女子都温柔体贴,连家里养的母猫在他面前的待遇都和公猫不同。
    所谓旖旎情思,不过是偶尔昏了头,或因看了话本太多而产生的浮想联翩罢了。就好似女子买胭脂,今日喜欢淡橙,明日喜欢绛紫,后日又爱嫣红,哪有长性?谁知道动了情的人会如此麻烦纠结?
    春花下意识地将商场上学会的那一套虚与委蛇用在蔺长思身上,自觉八面玲珑,进退有度,怎么在严衍口中,倒成了个虚情假意的人。
    “你……”她欲端出东家的架子训斥他犯上,却不知怎地心虚气短起来。
    这位账房先生人品确实端正,可如今看来,实在端正过了头,端正到她头上来了。明明请他吃豆腐脑儿的时候,他答应得好好的,在外头要顾及她的面子。
    是了,现如今只有他们两人。是她自己说,私下相处时尽可直言,如今要为了他的毒舌与他反目,不是又打了自己的脸么?
    莫名的委屈涌上心头,春花向来自诩三寸不烂之舌,许多年未尝过在口舌上败北的滋味了。
    商场上鱼龙混杂,她走到今日,所遭非议不少,被人指着鼻子骂也是常事。有人说她奸诈,有人骂她见利忘义,她耳朵都快被磨起茧子了。
    可是严衍说她,虚伪做作?
    严衍坦然自若地望着她,仿佛等着她长篇大论的反驳。
    春花怔怔与他对视,恍惚中忽然明白了,自己究竟看中了他哪一点。
    大概就是那种,无论做什么,良心都不会有亏欠的架势。在他心目中,是非黑白清清楚楚,无需权衡,无需周全。若有然诺,像他这样的人,便是刀山火海,也会一心向前。不像自己,可以找到千百种借口来推搪责任,权衡利害。
    就好像那日在鸳鸯湖上,巨兽口中,官府衙差与亲眷好友都无能为力,万贯家财也是毫无用处,只有严衍义无反顾,舍命救她。
    她却丝毫没有被英雄救美的自觉,只因明白他心中毫无邪念贪图,若遇险的是任何一人,他都会拼却性命来救。
    自春花十二岁掌管长孙家以来,日日想的都是揣度他人心思,费心周全讨好,顺事婉陈,权衡利弊。如严衍这般的坦然,她确实没有。
    也确实羡慕。
    胸中有隐痛微微挣起,春花不觉间滴下泪来。
    春花伸手摸了摸脸颊,触手湿意,方才醒悟自己的失态,慌忙背过身去。
    她以为自己修炼得够了,不料还是留着些小女儿的忸怩情态。实在丢脸。严衍着实愣住。这位春花老板,长袖善舞,脸皮厚过城墙,竟然被他轻飘飘两句话给气哭了?他一时拿捏不准,她的眼泪是真情所致,还是又一手操控他人的手腕。
    春花飞快擦去泪珠,平抑偶然泄露的女儿情态,这才转过身来,沉声道:
    “严先生,我与世子之间的事,是私事,你不该过问,更不该无端质疑,置我于难堪。”她抿了抿唇,“让严先生配合扯谎,确实是我没有考虑周全,下不为例。但今日我失态之事,还请严先生不要对外人言。”
    “东家是指在暖阁中发生的事?”
    她摇摇头,有些鄙夷地盯着指尖泪珠。
    “我费了多少力气,才证明自己不是个会掉眼泪的女子。”
    春花偏着头,眼眸还微红,神情已回复了惯常的轻快。见他沉默,追问道:“你不肯?”
    严衍心里叹了一口气。
    自打认识她开始,就不断地被她要求谨守秘密。
    “严某承诺,绝不告诉别人……春花老板方才哭过。”
    香药局的熊掌柜气喘吁吁地穿过枫林,高声唤:“东家,香药均已备好,单等你开局了!”
    春花应了一声:“严先生不去前头品评香药?”
    “香药之事,严某不懂,就不妄作评论了。”
    她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
    “如此,严先生自便吧。”话毕,负手沿着小径悠悠踱走。
    严衍在枫树下站了一会儿,慢慢锁起眉。
    情爱上的事,他亦是不懂,吴王世子与长孙春花的那点情愫,也不是他此次暗访查探的重点。世间女子为情矫饰虚言太多,她的行为与常人相比,也不算什么奸恶之举。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何按捺不住,对她出言讥讽呢?
    就好像认识她以来,一直等着这么一个机会,戳破她左右有局,进退合宜的虚伪面具。如今真的撕破了,底下无非是一个普通姑娘的普通思量,倒是自己这用心,有些阴暗得令人心惊。
    严衍生于钟鸣鼎食之家,自幼师从断妄司老天官岐山,家规与门规都森严刻板,自问向来持身端正,按行自抑,万事明澈于心,不受眼耳舌身意迷惑困扰。一日三省吾身亦是他惯常功课,然而今日这三省,竟有些省不明白了。
    裴园的回廊九曲十八弯,偏有一弯格外隐蔽,仆婢们人来人往,谁也不会注意到这里还有个视线的死角。春花拖着步子往前庭走,路过此处,分明听见有人在里头轻轻叹气。
    她已经走过了,想了想,负着手,踮着脚尖又走回来,毫不羞耻地听起壁角。
    墙角露出月白色的面纱随风而起,里头说话人的身份不言自明。
    “王妃喜欢我,这不是很好吗?”
    “世子他出身高贵,文质彬彬,如兰君子。何况他也喜爱香道,我若真能嫁给他,倒也不愁没有话说。”
    “哥哥也希望我嫁给世子,如此,对我很好,对寻家也很好。如此,大概就是话本里说得金玉良缘了吧。”
    “阿荪,我若嫁进王府,你陪我一起吗?”
    春花心道,这是寻静宜和贴身丫鬟倾谈心事呢。这位寻大小姐,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矜持羞涩,还是颇有自己的盘算。正要离开,忽生一丝怪异之感。
    倏然回头,但见寻静宜缓缓从拐角内步出,两人目光撞了个正着,都是一愣。
    春花忽然明白为何会觉得怪异了。寻静宜身后空空如也,并无丫鬟陪同。
    从头到尾,都只有寻静宜一个人的声音,并未听到有人回应。
    那她方才究竟是在对谁说话?
    寻静宜面容苍白,飞快地向后看了一眼,又欲盖弥彰地转过头来。
    “春花姐姐……你……听到什么了?”
    春花手臂上汗毛噌地竖了起来,长久培养起来的危机感在此刻警铃大作,身边蓦然飘起一股淡淡的异香,她有些迷惑,不知是寻静宜随身香囊的气味,还是别的什么。
    脖子上倏然拂过一丝凉意。
    “寻家妹妹!”她登时咧开笑容,“从前我也喜欢一个人发呆,自言自语呢。咱们这些博学多识,内心纤细敏感的女子,都是这样。你不必害羞。”
    “……”寻静宜被她的不要脸惊着了。
    “只是裴园颇大,妹妹下回还是带一个随身的丫头,免得一个人走失了。”她伸出手,“妹妹要不,随我一同去前庭吧?香药都已备齐,马上就要燃香了。”
    伸出的手空悬了半天,也不得回应。寻静宜如临大敌地盯着她,似乎在犹豫什么。
    春花收回手,神情不见丝毫尴尬:“此处风景亦佳。要不妹妹再站一站,我先去前头安排燃香事宜。”
    良久,寻静宜终于点了点头。
    “春花姐姐先走。”
    春花笑笑,转过身,慢悠悠地走开了。
    此前闻见的异香逐渐转淡,脖子上萦绕的凉气也渐渐消失。
    春花喘了一口气,最近身边邪门儿的事情,似乎有点多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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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6章 、三浴三薰
    香道是城中贵女自幼必修的闺中/功课, 品香的情趣几乎便是出身的标识。蔺长思与寻静宜一左一右跟在吴王妃身边,颇有一家三口的架势。明眼人都看出了王妃对寻静宜的喜爱,心知吴王府的世子妃多半已经花落寻家了。即便如此, 闺秀们仍然卯足了劲儿要挣个脸面。不能做正妃, 做个侧妃也是好的呀。
    春花于香道只是浅通,熊掌柜前一日写了不少花样说辞给她备用, 她连夜背下来的,现场说起来,倒是十分熟稔, 仿佛每字每句都是出自她自己的真知灼见。
    斗香大会的十七味香药置于西厢的十七间厢房之中, 逐一燃起。春花备了不易沾染香气的轻裘给每位闺秀穿戴,又在门前设了婢女打扇祛味,以保香气互不混合, 方能得出中肯公道的品评。前头十六间厢房里燃放的香药都是用于调理情志或熏衣,以香气持久深长为卖点, 到第十七号厢房的时候, 众人不禁有些乏味。
    一进厢房, 袭来的竟是一股奇异的甜香, 初嗅之下似乎过于甜腻,不过顷刻,那香气却又化入无形,仿佛无香,各人只觉通体酥软松弛,血脉贲张,目之所及的色彩顿时明艳, 他人言语尽是悦耳奉承。
    吴王妃惊呼了一声, 看向寻静宜:“这是什么香?竟如此令人畅怀?”
    众人纷纷附和。
    寻静宜秀眉微蹙, 思忖片刻:“这香药的主香乃是多重沉香,也不算稀罕,但其中有一味香气腻甜霸道,顷刻便能侵入人发肤肌理,实在是奇香,小女平生从未闻见。”
    闺秀之中有秦家香药局的千金,闺名晓月,闻得此话,不以为然道:“这就是寻姐姐孤陋寡闻了。这味香名唤千步香,产自南郡湿地滩涂中的千步草。千步香虽然稀有,却也不是什么旷古绝今的珍品,《述异记》《雅香集录》中都提到过此香。去年我爹爹往南郡买货的时候,在一个小岛上收了许多,姐妹们若是喜欢,尽可来我家香药局采购。”
    她如此说,大家自然都明白这一间燃放的是秦家香药局的香药了,纷纷夸赞附和,就连吴王妃也背过身去,笑意盈盈地问询了几句。
    寻静宜道:“秦家妹妹怕是弄错了。千步香的味道我是识得的,这香丸中除了千步香,还有一味不知名的香料。”
    秦晓月柳眉倒竖:“这香丸是我家出的,里头有哪些香料,难道我还不知道吗?”
    “千步香香气虽甜,却无后香。此香丸中尚有一味,香气沉郁霸道,极尽激扰人心,非是调理情志,却有乱人心魂之意,若是久用,恐怕……”
    她话音未落,秦晓月尖叫起来:“寻静宜,你什么意思?难道是说我家特地拿出有害身心的香药给王妃和世子用吗?”
    寻静宜一愣。她本就不常出门,凭着一时对香药的执着多说了两句,没想到却得罪了人。
    春花听见两人争执,连忙走过来:
    “寻家妹妹不过是随口一说,并非意有所指。何况香道原本多门,各有各的见解,秦家妹妹也不是那小家子气的人,不会得理不饶人吧?”
    秦晓月被她提醒,偷眼看了了吴王妃和世子,便低头不做声了。
    寻静宜咬着下唇,还要说什么,手臂上被春花轻按。她微微一怔,便不再说话了。
    出了厢房,回到席中,早有十七位制香师傅各手捧了自家香丸,候在庭中。众家闺秀纷纷赞赏第十七味香,恨不得当场下单采购。秦晓月得意洋洋,自以为本届斗香大会的魁首非赵家莫属。
    评比揭晓,果然是秦家香药局的盘棘师傅拔得头筹。
    春花格外留意那位盘棘师傅,但见他生得红髯黄眸,一身异域僧人打扮,头顶头陀箍。
    大运皇朝民风开放,尤其汴陵四海通商,常有异域商人往来,如此长相倒也不是第一次见。可是此人神情阴郁,双眼如电,极其慑人,长相又颇丑,怪脸嶙峋,着实扎眼。春花与他对视了一眼,顿觉手臂上爬过千足小虫一般,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她偏头低声问熊掌柜:“坊间传闻,徐师傅的疯症与这位盘棘师傅有关?”
    熊掌柜一愣:“东家也听说了?徐师傅和盘棘师傅前阵子确实来往频繁,也交换了不少香药心得。但要说盘棘师傅动了手脚,害了徐师傅,我却不信。盘棘师傅提交的香丸,都是咱们行里的几位香药师傅细细查过的,没有问题。在香里做手脚是香药行的大忌,一旦被察觉,声名尽毁,再无回头。”
    春花眯眼,目光移到寻静宜脸上。众人都围着秦晓月大加赞赏,寻静宜一下子便被孤立了,远远地离群独坐,神情窘迫苍白,目光却紧盯着盘棘师傅,口中低低说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