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崇琰没骨头似的又将下巴搁在她肩头,还将口中那颗参糖咬得咯嘣作响,满口含混地应道:“我猜,不是二皇兄就是五皇兄。”
顾春动了动肩膀抖掉他搭在自己肩头的脑袋,察觉他又靠过来,便笑着抬肘就是一击,正中他的肋下三寸。
其实她并未使多大力气,再者说,便是她当真使了全力,也未必当真能伤到他。
于是顾春对他在自己耳边卖惨求心疼的低嚷置若罔闻,接着又问,“他们为什么会忽然来找你啊?”
“多半是听说了上回云安澜来过的事,寻着什么由头就过来探探我的口风,”李崇琰收紧手臂,不以为意地笑笑,“总之,不管来的是谁,既连‘御字通行令’都能拿到手,只能说明行宫里那个昏聩又没胆的死老头怕是要不行了。”
顾春老早就发现,李崇琰每次提到他父皇时,总有一种毫不遮掩的不屑与愤怒,甚至还带了隐隐的恨意。虽不知他曾经历了什么,但她想,那必定是不太愉快的事情,所以她也不问。
她明白,有些人的心底会有一些隐秘的伤痕,哪怕是面对至亲至爱之人,也无法轻易地合盘托出。这非关信任与否,只是往事已矣,无谓再提只是强揭伤疤。
此刻听他这样说,她便沉默地点点头,略软了腰背靠进他的怀中,隐约有些明白他今日为何定要带自己一同前往了。
想来,他去原州长公主府之前在宫中度过的那十三年,并不是什么美好的童稚时光。
“我陪你呢。”顾春柔声轻喃。
这四个字使李崇琰心尖泛软,眼眶无端端发烫。
他抿了抿唇,低头以额角蹭了蹭她的脸颊,在她耳畔沉声轻笑:“小糖人儿……”
顾春扭头仰了微红的脸,以唇轻触他的唇一下:“嗯?”
“不管来的是谁,若他们想用什么条件换我放开你,”他眼中的笑意稚气、执拗,如护食的毛茸大犬,“我当场把他钉在柱子上。”
幼稚。
顾春咬着唇角猛翻白眼,却总是忍不住想笑。
抵达宜阳城时果然已近黄昏,远远就见燕临正候在西城门前。
李崇琰先行翻身下了马,才又展臂将顾春拦腰抱下来。
燕临对此情此景已然麻木,绷着满脸正经地接过马缰,边走边低声道:“冯星野已亲自进宜阳州府的官驿内探过了,来的是五殿下。”
“李崇珩封王已有大半年,如今你该称他一声宁王殿下才对,”李崇琰牵了顾春的手,漫不经心地笑瞥燕临一眼,心下大约有数了,“带了宣旨官?”
燕临点点头。
李崇琰想了想,转头对顾春叮嘱道,“我让燕临先带你去我宅子歇一会儿,我去驿馆见了李崇珩就回来。”
顾春讶异道:“你在宜阳竟然还有宅子?!”
她一直以为他是个穷得叮当响的家伙。
“薄有田产而已,只是现银都给冯星野那队人挥霍得差不多了。”李崇琰摸摸鼻子,略说明了一下,又悄声对燕临说了些什么。
于是燕临便带了顾春前往宜阳城西南面的那座大宅先行安置,而李崇琰独自前往宜阳州府的官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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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王李崇珩在陛下子女中排行第五,与排行第九的李崇琰年岁相当,只长数月。
说来李崇琰也有好几年没有见过这位五皇兄,眼前这个身量略显脑满肠肥、笑意油腻的家伙,与他记忆中那个趾高气昂又爱仗势欺人的讨厌鬼形象真是谬以千里。
李崇琰心中一嗤,向他行了个礼。
两人客套地假意寒暄两句后,宁王以慈祥兄长般的热切笑意将李崇琰迎进房内,又命随行侍者给他上了茶,二人便隔了小茶几分坐两端。
李崇琰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屋内,没见宣旨官的踪影,便知这位五皇兄还有话要说,于是懒洋洋屈膝缩进椅中,形状顽劣得恰到好处,像极了一位鲁莽不受教的幼弟。
宁王果真一脸无奈的“兄长笑”,摇头轻斥:“怎么才在山上待了大半年,竟就学得一身匪气了?”
李崇琰随手拿了茶几上的小茶盏,却并不就口去饮,只是将那茶盏边缘衔在口中,笑意恶劣如纨绔少年:“这身匪气可不是这大半年才学来的,原形毕露罢了。”
“你这家伙,装傻是吧?”宁王没好气地笑着将面前的茶果推得离他近些,“据本王所知,前几年你在南军任都司时,可是威望极高、形象极正的。”
兵部虽是二皇子、平王李崇玹的地盘,可南军平素发回的战报,宁王还是有办法瞧见的。
李崇琰将那茶盏放回几上,似真似假地笑道:“我可是一言不合就磨牙吮血、杀人如麻的,威望岂能不高?他们还没那么想死。”
被他这样一噎,宁王半晌接不下话茬。
“五皇兄有话直说,别绕我,”李崇琰索性一把将他的底牌掀了,“我只会领兵打仗,朝中那一套我不懂的。”
他将话都说成了这样,宁王也只得从善如流,跟着他的调子来。“本王今日是受父皇之命,给你带封王的圣旨来的。”
“呵,连封王都这么随意啊,”李崇琰打了个呵欠,将两腿从椅子上放下地,“那我猜,这道圣旨一定还有更随意的要求吧?”
宁王道,“旨意有两道,父皇交代,务必在你做出选择后,才能根据你的选择来宣读相应的旨意。”
废话真多。
李崇琰站起身,双臂环胸,不耐烦地挑眉望着他:“两道圣旨的区别在哪里?”
“王妃人选,”宁王徐徐起身,目光勉强能与他齐平了,“父皇说了,若你愿与清远侯府联姻,你的藩地便可在南江;如若不然,便只能给你宜州这块小地方了。”
南江虽不在中原,却也是个富庶之地,怎么算都强于宜州这偏僻又凶险的边境所在。
出乎宁王意料的是,李崇琰想也不想就道:“那我要宜州。”
选了宜州,便意味着李崇琰从此彻底远离朝堂核心,只能做个戍边的藩王,绝无问鼎龙椅的可能了。
虽说他的这个选择完全符合宁王的期望,但这干脆利落的态度却让宁王总觉得仿佛有诈。
李崇琰自然猜到他在想什么,便潇洒地挥挥手笑了:“五皇兄不必惊讶,我之所以好端端活到今日,不正是因为我一直都很清醒自己是几斤几两吗?皇长姐、二皇兄、五皇兄都是手里有筹码的,才有资格同桌博弈。而我手上不过就是南军那点军功,扔你们面前都砸不出点水花,所以我从来没打算和你们搅和。”
宁王将信将疑,打量着他的神情,笑道:“可父皇显然也有心扶持你,若你肯愿选清远侯府联姻……”
“五皇兄也别打圆场了,他对我怎么样,你会不知道?”李崇琰淡淡一笑,索性将话挑明了,“若真有心扶持我与你们三人抗衡,给个清远侯府的姻亲够吗?况且封个王都这样敷衍,只怕我是开国以来头一例。”
这中间的玄机宁王自然心知肚明。
且不说清远侯府早已没落,便是当真联姻,也给不了什么助力;端说这荒谬的封王宣旨,不回京、不面圣,连个礼官都没有,只派另一位藩王带了宣旨官来,在州府官驿中就地宣旨册封……真是开国以来最惨的待遇,没有之一。
见他话说得坦白,宁王已有七八分信了他绝无问鼎皇位之心,但却欲言又止。
“五皇兄不必担心,若哪日那……”李崇琰硬生生吞下“死老头没了”这半句,改口道,“你们三人爱怎么斗怎么斗,我才懒得掺和。只要你们别搭理我,任我在这宜州过我的自在日子,那我也就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你毕竟是在长公主府养大的……”
这是宁王对他最大的担忧。
虽说李崇琰没什么势力,一向就是个空壳皇子,可目前长公主、平王与宁王的朝堂混战几乎进入胶着状态,三方算是势均力敌,若李崇琰忽然站队,说不得就会成为改变战局的决定力量。
李崇琰哼笑一声:“你们这些年没斗吗?我理你们了吗?”
便是心下仍有所疑虑,宁王自也不会在口头上与他辩这真假,没再多说什么,只让人请来了宣旨官。
极其草率的场面下,九皇子李崇琰摇身一变成了定王李崇琰;封地宜州,辖南军,镇守南境与西境防线,另准其麾下拥府兵三万。
“哦,还有,之前你向皇长姐请婚旨,父皇未允,”宁王忽然想起这事,有些歉意地安抚道,“这回仍是……”
仍是没有婚旨。
“哦,”李崇琰得意地一挑眉,扬着手中那轴才接到手中的圣旨,笑得无法无天,“那他这回算漏一步。既整个宜州都是我的了,我还等什么婚旨?”
望着他兴冲冲飞奔而出的背影,宁王有些目瞪口呆。
他一直觉得,李崇琰这家伙明明是个看上去心思简单的人……可怎么,总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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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宜阳城西南面聚居有当地不少显贵之家, 可谓广厦鳞次栉比。其间有一处清静宅院, 平日里并不见主人家多出入, 仅有三五仆侍偶尔来来去去。
这院中的人与周边贵邻们无甚往来,周围没人清楚这座宅院主人的底细。只是偶尔大门洞开时,约略可见门后是云纹雕花青砖影壁, 影壁两侧有抱朴守拙的碎石小径, 内院墙与影壁之间以舒朗竹影缀景。
所谓窥一斑可见全豹, 单瞧门后些微景致,虽无金漆玉壁的雕梁画栋, 但那份清简从容、与于细微处不失矜贵的开阔气度, 已足见其朱门绣户的底气。
当李崇琰行至这座宅院的门口时, 内里门房处的人像是早知来者何人, 应着他几不可闻的脚步从里将宅院大门开了半扇。
闪身入内后,大门再度关闭,一切复又归于静谧。
夜色初浓, 华灯已上。
李崇琰徐步绕过青砖影壁后停下脚步, 向着被婆娑竹影遮蔽一角院墙处轻嗤一声。“半年不见, 你倒是长进不少,越来越不露行迹了。方才在官驿,宁王的人也没发现你。”
那处阴影中竟另有黑乌乌一坨。
那黑影沉声笑应:“殿下也不差。原以为殿下在团山安逸大半年,难免会失些警惕;可方才在官驿,殿下虽接了宁王的茶,却只将茶盏衔在口中,实际并未沾唇半分。”
显然, 这两人在相互吹捧中,又将彼此间的交情推向了新的巅峰。
“殿下就这样将宁王扔在官驿就跑,不怕惹麻烦?”
李崇琰满面无所谓地一哂:“我若忽然面面俱到、滴水不漏,那才真是要惹麻烦。”
他行事越不靠谱,“他们”便越不会将他当成一回事,那留给他的时间就会越多。
“也是这个理。毕竟此次封王事出突然,殿下在宜州尚未站稳脚跟,咱们还是接着韬光养晦吧。”黑影道。
“既封王的圣旨已下,跟着就是开府建制的那些事了,”李崇琰叮嘱道,“届时京中一定会派人过来‘协助’,你盯紧些。”
黑影应下了,却并未立刻离开。
“还有事?”李崇琰语带催促地向着那坨黑影道。
黑影一滞,片刻后才又出声:“第一……”
一听这弱弱的两个字,李崇琰立刻出声打断他,瞬间就不想听了:“冯星野,你难道没发现,每回只要你分列一、二、三点跟我说话的时候,最后一件事必定是哭穷?”
躲在暗中黑成一坨的冯星野似是想了想,忽然嘿嘿一笑:“这回的最后一件事保证不是哭穷,真的。”
见李崇琰勉为其难地做倾听状,他才悠悠道:“嘉戎可能有异动,我打算往嘉戎那头布几条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