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东南哨楼大门,沿着曲折蜿蜒的小径,我举着照明马灯,步步走向林中深处。
一路走过去,扑鼻而来的是熟悉的、湿漉漉的、清新的,偶有枯叶烂枝的腐臭味的丛林气息。这依然沉睡着的丛林,曾陪着我和那些早已化作枯骨的族人们度过了漫长的千百年。
我听着林海迎风婆娑,踩着厚软的落叶,悄然无声地朝着目的走去。与我步伐一致的,还有隐藏在林间的暗影,在我踏入这片丛林的那一刻开始,它便无声无息地靠近,并紧随我后。
我嘴角一扬,停了下来,朝它藏身的方向晃晃了马灯,轻轻召唤了一声:“出来吧,小白!”
我的话音刚落,那道庞大的身影便迅疾如风从林间暗处冲了出来,在离我半米远一个急刹,掀起了一阵骤风,将我的长发掀了起来。
巨蟒小白,昂首挺胸,如巨神般立在我面前,带着审视的目光睥睨着我。
“忘了我么?!真抱歉,上次回来没能认出你来!不过幸好,我们总算是再次相逢了!”我面露微笑,举高马灯,将自己那张脸曝光在灯火下,然后举往它,企图让自己看它看得更仔细些。
它比我半年前见着的时候,似乎又庞大了一些。
巨蟒小白,是当年陆吾和我决定归隐此处时所饲养的灵蛇,也是这么多年守护着这片长眠之地不受外界干扰的守护者。我沉睡之后,它便陪着陆吾度过这许多无聊的时光。
“谢谢你,代替我陪伴着秦天这么久!谢谢你,守护这片森林这么久!”我颇有感触地轻言细语道。并朝它伸伸手,打了一个彼此熟悉的手势。
巨蟒小白见着这手势,巨目一眯,立即垂下脑袋,乖巧地用额头碰触我的手,一如之前它靠近陆吾那般。确定我的身份以及我身上它曾熟悉的气息之后,它乖顺得如同一只猫咪,绕着我转三转,巨大的头颅靠过来,贴着我的脸,亲昵地吐着蛇信子。
我摸摸它的下巴,目光温柔:“我想去那个地方,想去那里见一个人!你能带我去吗?”
它点点头,蛇身一甩,铺满这条小径。它朝我颔首,示意我坐上去。
我提着马灯,脚尖一点,轻轻一跃,如飞燕展翅,凌空而上,落在它身上。
我用手轻拍了三下它巨大的躯体,它便昂首朝黑暗游行而去。
不出十分钟,我们眼前迅速倒退的灌木丛风景,豁然开朗,变成了另一番景象。成片成片的紫藤老树开满了紫色的花朵,这些花朵散发出微微光晕,远远看去,好像一群紫色蝴蝶在紫色光晕下翩翩起舞。
这密花集聚,摇曳生姿的景象,是怎样的一种美?我无法形容。
“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这首古诗,怕是我唯一能用以形容眼前风景的意境吧!
在紫藤花海入口处,我从巨蟒小白身上纵身飞落下来。
我亲昵地拍拍它探过来的脸,告诉它:“谢谢你啊小白!你就送我到这里吧!前面的路,我一个人走就好!”
巨蟒小白离去时的目光,恋恋不舍。
恋恋不舍又当如何?一旦我们离去,它终究又得自己孤独地生活在这里。
待西北一事了解后,我和陆吾还会不会再回来,连我自己都不敢确定,又如何能给他人作任何承诺呢?唉——
我深深叹了口气,提灯沿着铺满紫色花瓣的鹅卵石小路往紫藤树丛里走,一路过去,那离枝坠落的紫色花瓣落满我一身,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香气。
在这片紫色海洋中央的小山丘上,我看到了成片成片的墓群,这墓群每一座墓碑前都点着一盏长明灯,灯火汇聚,照亮了周围的风景。
而那道一道熟悉的清瘦身影,安静又孤单地坐在墓群中,无声无息地点着烟火,有一下没一下地吞着云吐着雾。烟火忽明忽暗,仿佛他的心绪飘渺无踪。
父亲!
我张开嘴,想喊他一声,不想声音哽咽,出声维艰,同时也怕惊扰了他身边安眠的某人,所以我轻轻地走到他身后,默不作声,目光停留在墓碑挂着的那张依然美丽的照片上。
那便是陪着我度过了十年光阴的母亲林鸢!
我心一酸,热泪夺眶。
“你来了!”父亲罗国光没有回头,只淡淡地问了一句。声音不似从前那么温柔,也不似在云南大理遇到的那般热情,有的只是淡淡的忧伤,和沧桑。
“嗯!”没经他同意,我往前一步,在母亲林鸢的墓前为她添了些香火,然后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父亲罗国光见状十分惊讶,却并不阻止我,他的目光也始终停留在母亲林鸢的照片上。
磕完头,我席地而坐,坐在他的身边,默不言语。
要说些什么呢?该说些什么呢?在见着父亲之前,我满腔满腹的话想问,想说,可就在刚刚这一刻,好像什么都不需要问,什么都不需要说一样。在这不见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我们之间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让原本自由交心的我们,变得沉重,变得沉默不语,也变得似乎更能理解对方多一点。
“你不想问点什么吗?”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开口。
问什么呢?问这失踪一年以来,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明明就在我身边,却不现身与我相认?还是问他这二十年来牺牲自我,默默为我所做的一切么?
关于这些,我根本无须问,不是么?
我的目光从那张熟悉的、依然温雅却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变得十分空洞的脸移开,越过母亲林鸢的墓碑,扫过其他一座座我所耳闻能详的其他墓碑,我幽幽地问他:“你还好吗?”
父亲!这称呼,我差点便脱口而出,在最后关头,我选择了保留在心底。
他与母亲的感情,在这十年里我有目共睹,如今,失去最爱的他,我安慰不了,他也无须我的宽慰。
“……”他沉默半会,随即苦笑道,“如你所见,不大好!”他的表情跟哭了一样。
“抱歉!”我由衷地说着这句话,总归到底,一切的开始,均源自于我!我知道,道歉无法改变任何事,它只是让我心里好过些罢了!
“这不是你的错!”他吸了一口烟,然后吐了出来,烟雾让眼前的墓碑看起来有些迷离,“是我没保护好她!如果那时,我果断一点,别让她跟上飞机,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