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刚过,孟咸就替孟有财约了上元过后来铁场与王延兴会面,说是要到上元铁场才会复工。实际上,铁场初八就开工了。等到孟有财来到小溪场的时候,这一轮的熔炼,其实已经接近尾声。
孟有财却不知道孟咸的安排,还有别的意图在内。只是按照约定的时间,坐船逆西溪而上,一路荒无人烟的景色,到了铁场附近,画风突然一边。
这一大片方方正正的高大楼宇,真的是铁场?他一路走,一路看,眼前所见气象,心里颇是不平。跟在他身后的,是三个后生,离他最近的那位矮壮的年轻人是他的长子,叫孟逸;其后的两个长随,一个是长得有些清秀小哥,叫孟三,另一个则是身材结实的汉子,一脸的不善的模样,应该充当的是保镖的角色。
得到通报之后,王延兴放下手中的事情,带上孟咸和刘伴兴亲自出了铁场大门相迎。
两人还是第一次见面,孟有财惊叹王延兴竟然这般年少之时,王延兴也在打量孟有财:见他天生的一副生意人的模样:长得不高,微微有些富态,大圆脸上,满满的都是客气,一双眼睛温温地看过来,似乎视线所达之处,便是全世界的中心,让人凭白地添了几分愉悦。那几个后生就没这么好的修养了,尤其是那保镖,一身短打装饰,眼睛到处打量,没有丝毫顾忌。
寒暄了片刻,便领着几个人进了由手执长枪把守的铁场的大门。进了大门,一转弯,是一个展示厅,里面逐样摆着铁场所售的铁货的样品以及对应的价格。价格分两个等级,第一个等级是零售价。在铁场大门外面,便有一处铁货铺子,那里可以提供零售,那里的价格便如这里一般。这个价格比泉郡售卖的产自小溪场的铁货的价格低一些,却不是特别明显。第二个等级的,叫做批发价,一次购买超过千斤的,或者单品采购超过百件的,都可以有这个价格,这个价格,却是零售价的六成……这便是给泉郡那些家族供货的价格了。
孟有财心里盘算着,只要能每月以批发价拿到三五千斤铁器卖到漳郡或者循郡,所得之利,便是不错了,只是,不知道这王延兴,愿不愿意给这个价,还有,这铁场,能出多少货。
看完样品之后,王延兴突然站定,对孟有财道:“孟老是否有一个疑问,便是,某这铁场到底能产多少铁料?”
“不敢,不敢……”孟有财没有心事被点破的尴尬,微笑着拱手答话。
“无妨!”王延兴笑道,“孟老何不与某一同去熔炼场看看?只是,那熔炼场东西杂乱拥挤,人多了,却有些施展不开,劳烦几位在此稍坐,长求替某陪陪你的几位族兄!”
孟有财一听,明白那熔炼场涉及机密,自然不是随便谁都能进去看,便对孟逸三人道:“你们在这里候着,要听七哥儿的安排,不得多事!某随王衙内看看就来!”
王延兴笑了笑,带着孟有财直奔熔炼场而去,才一进门,一股热浪袭来,眼前,巨大的房屋内,满是一片火光和铁水的炽红,分明是大冬天的,里面干活的杂工们,一个个都光着膀子,汗流浃背……这……孟有财心头一惊,这铁,还可以这般炼?
“孟老,这边请!”王延兴见怪不怪,在前面引路,避开高炉近侧,让孟有财只能远远地看着,“那边火气太重,某等还是不要太靠近了罢!”
孟有财却已经看直了眼,所见的场景,实在是太超乎他的想象了。不说别的,只看那杂工,用一个长柄的瓢,像舀水一样,舀起一瓢的铁水,然后很随意地就往一旁的泥范浇过去,就好像是在浇菜一般,一下、两下、三下……再舀一瓢……如此重复!
见孟有财脸上的震惊,王延兴轻快地说道:“若是某愿意,这铁场每日铁器的产量,便可有万斤……”
一天就能产铁万斤?孟有财惊疑地在心里默默一盘算,若是以这个浇法,即便没有万斤,打个对折,五千斤,应该是有了。这才相信,孟咸当初非但没有说假话,而是说得太保守了。
若是孟家能将这么大量的铁器外卖出去,所得利润,便是足够养家了:“衙内高才……这般制法,确是非常人所能及也!”孟有财叹道。心中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让这王衙内同意让孟家来售卖铁器。
王延兴淡淡地一笑:“这般制法,确是能大量制造铁器,可制造这般大量的铁器,却还要提防小人贼盗觊觎啊……”说罢,引着孟有财,往铁场后面走去。
孟有财有心多看几眼,却不好开口说,只得跟这王延兴的步伐走:“如今世道大乱,贼盗多如牛毛,却是有些防不慎防啊!”
“孟老所言甚是,所以,某又制了一样杀敌的利器,今日真在演练,孟老是否有意与某一起观看?”王延兴道。
孟有财忙点头道:“老朽岂不是又能大开眼界了?”
一边说话,一边,走到了校场北苑。接下来自然是要进行树炮的表演了。
孟有财却不知道所谓的利器是何物,傻乎乎地跟着王延兴进入试射场后,场中并排摆好了四门已经装填好的树炮,而树炮炮口正对着的二、三十步远的地方立了一排木板子,木板子后面,有立了挂了甲衣的靶柱。
孟有财惊疑道:“这些是何物?”
王延兴却不直接回答:“一会孟老看过就知道了……”他回头问了问申定平准备情况后,又对孟有财客气地说道:“马上就要便开始演练了,演练之时,动静有点大,孟老留意了!演练过后,还请孟老多多指点!”
“岂敢岂敢!那边有劳诸位郎君了!”孟有财也不知道这个动静有点大是什么意思,愣了一下,连忙又朝那边准备的军士拱了拱手,一直是那副和气生财的模样。
王延兴轻轻地笑了笑,心里暗道,等会点上了,倒要看你如何和气生财……便朝一旁领头的申定平点了点头。
申定平喏了一声,朝站在树炮旁的兵丁高喊道:“开炮!”
兵丁们得令之后,依次将那四门树炮引线点燃,炮口冒出距离的火光,随之传来轰……轰……轰……轰巨大的四声。几人站本来就近,声响来得突然,再加上耀眼刺目的火光,尼玛!孟有财是一点心里准备都没有,几乎就要腿脚发软,往前栽倒,勉强站稳了,耳洞里面却还在嗡嗡地响,心里一阵惊恐……脸上终于色变了:这他娘是动静有一点大?
那些兵丁却没有没往这边看上半眼,做着早已操练过多次的动作,快速摆开树炮炮身旁的扣子,将那些放过的树炮取下来,又装上另外的四门已经装填完毕的树炮。轰轰轰轰……又是一轮炮击。
还好,放过这一轮之后,那些兵丁没有再往上装新的树炮。可那白烟却从炮位飘了过来,一股子呛鼻子的气味,让人忍不住想咳嗽。施放完两轮炮之后,那些兵丁完全不管这边,直径在炮位上收拾树炮,周围其他观察演练的人,也都在往前面看,没有人在意自己的窘态。
心神稍微平复,一旁王延兴才体贴地问道:“孟老,可否随某一起前往观看炮击的结果?”
孟有财内心纠结片刻,理了理复杂的心情,艰难地将视线从那些远去的军士身上移开,拱手道:“有劳衙内……”
带着孟有财径直走到靶区:挨过两轮轰击的靶区,已经是一地的狼藉,所有的靶子,都被打得支离破碎,连靶子面前立着的木板墙,也被打得尽是大大小小的洞,木屑飞了一地。
孟有财看了看这场地的布置:炮口离靶区二、三十来步,靶区前方树有木板,靶区中放置密集的靶子。似乎有点熟悉,再一想,啊!海上抢帮夺船之前,若是船上备有弓、弩不正是这个距离开始放的吗?放过两轮箭后,船之间的距离便更近了,用钩锁拉住,就开始跳帮夺船……这正是水战中最常见的情形。娘的,这什么鬼演练,分明就是演戏给自己看:若是在船上装了这利器,一旦又水战,便是无敌!看看那些被打成筛子的木板,都明明白白地说着一个道理,在这利器之下,无论你是在甲板上还是躲在舱中,都只能像那木板后的草人一般,浑身是洞……
要变天了……孟有财心里猛地一个冷战,一张老脸,笑了几十年了,今日,终于僵住了。
所谓海客,其实与海盗原本就是一体两面的一群人。大海之上,看到别的船,往往都是打得过就抢,打不过就跑。他们被打劫和打劫就像家常便饭一般。可无论是打劫还是被打劫,拼的还是水手人手是否够多,是否够凶悍。可在这鬼玩意面前,轰的一声之后,便是壮得像头牛,定然也是活不成了。
该演示的,也演示完了,该说的却还没说。默默地跟这王延兴进到屋内,见屋里已经坐了好几个人。见王延兴进来,众人同时起立相迎。
王延兴摆摆手,示意大家坐下:“大家都坐下,今日,某像大家介绍一位朋友,孟家的家主孟老!大家欢迎!”
屋内几人立即同时响起掌声。
王延兴再转向惊魂未定的孟有财:“某也给孟老介绍一下这几位……这位是扬波军都虞候,申定平!”他先指着申定平说道,“孟老也看到了,那场演练便由他指挥!”
然后,又介绍下一位:“这位就不用介绍了……您的侄儿,孟都尉!”王延兴拉着一个人站在了孟有财面前,正是孟通。
孟有财心里一阵巨汗,他算计孟通的事,天知地知,人不知,可这两个当事人,却是都知道的,孟通怎么变成孟都尉了?他心头巨震:“这是何意?”
“孟老您不知道?孟都尉帅五百众和二十余艘大小船只助某重建泉郡水师……哎呀!孟通!这样的大事你难道没有和令伯父商量?”王延兴装作无知地埋怨孟通道。
孟通却朝王延兴拱了拱手道:“启禀指挥使!孟家早已分家,某这一支的去留,倒是无需知会他家!”
“哦!既是孟家家务,某倒是不便多说……”王延兴不管孟有财脸上颜色如何变化,忽然好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正色起来,“孟老!某可是看在孟咸和孟通都在为某效力的份上,才属意由你孟家销售小溪场之铁器。如今看来,您与孟都尉之间似乎有些事情没有谈妥!这售卖铁器之事……”
孟有财一听,心中一片拔凉拔凉的,心知,这定然是孟通、孟咸这两个小兔崽子设计陷害自己。然而,事已至此,就像是两只脚都踩进了流沙中一般,眼睁睁地看着要往下沉,而不敢挣扎,因为越挣扎,只会死得越快,脑中念头急转,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既然通儿以二房全部,都拿了出来为衙内效力,某这个做辈的,怎可为人后?衙内!孟有财愿举全族上下八百余口,为衙内效命!望衙内接纳……”
这孟有财还真是有决断之人!心头只怕正在滴血,竟然也能摆出一副要投效的姿态来?不过,孟通的投效王延兴敢受,这孟有财嘛……还是算了。这种老狐狸,算计精着呢,想让他上一会当已是不易,怎么能将他放进屋子里来?他哎呀一声,将孟有财扶起来:“孟老!你这是做什么!好像是王某人要侵吞你孟家似的!”
“不敢!不敢!”孟有财急忙又把腰弯了下去,“小老儿是诚心投附……”
这老东西,比猴还精!王延兴心里暗骂道。不过手头人手不够,即便当真将孟家吞了过来,也没办法实际去控制,他是不会要这孟家长房的,佯怒道:“某是看在孟通、孟咸兄弟的面上,真心想让孟家能得了这售卖铁器的好事!若是孟老你一再这般,那某便只能让孟咸去找林家或者黄家来了!只是,这火器之事,却是机密!切不可泄露出一个字出去!”
“小老儿不敢……小老儿不敢!”孟有财见状,才长松了一口气,猜测王延兴大概是吞了孟家二房之后,然后再以售卖铁器之利来堵自己的嘴,心里恨恨的,却又无法拒绝,只好借势说道,“小老儿不知衙内胸怀,请衙内责罚……”
“孟老!某素闻孟老智绝一时,怎么会不明白王某心中的苦衷?”王延兴深叹了一口气说道,他坐下,沉思片刻,才又说道,“这样吧!孟老,某新建水师,正是缺人之时,孟老在孟家部曲中遴选八十名青壮给王某,也算是孟老为王某出力不小,如何?”
有了那火器,还要青壮做什么?转眼一想,是了,火器再厉害,却还是要人才能把船只开动起来,只是,一个好水手培养也不容易,八十名青壮水手,那也不少了。顾不得可惜,另一番算计却又上了心头,连忙道:“衙内有命,小老儿敢不从命!某这就回族中遴选健儿!”
“不着急!不着急!”王延兴笑笑说道,“还没跟孟老谈定这铁器如何售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