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楼,名为望江,可位处泉郡城内,哪里能看得到江?
打开窗户,外面,分明就是街头、坊间的屋舍,还有,便是来来往往的行人。
至于望神郡而满眼风光,那更是异想天开了,这砖墙青瓦是景致呢,还是那卷起裤脚赶路的小民是景致?
尽管那诗句既不应景,也不符实,可望江楼的东家,偏偏就是将那日王草包剽窃辛弃疾的大作,堂而皇之地裱装了起来,挂在大堂最显眼的位置:
何处望神郡?满眼风光望江楼!
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
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
苏文合一字一句地看着这首长短句,回味再三,当真是浑厚承重,气势磅礴,当世无二啊!
只是,用的曲却似乎是南乡子?
苏家是书香门第之家,苏文合自己也通晓诗文,对长短句也有所研究。却是第一次见人用南乡子的曲来填词。
就以这一点来看,这长短句似乎确实是新作的。
莫非当真是那王衙内的诗作?
苏文合暗暗地摇了摇头:达到这种水平的长短句,断然不可能是新手所为。
正思索着,耳边突然想起一声:“苏翁!没想到你当真来了!”抬头看去,原来是此次宴请的发起人孟有财。
“财神有邀,苏某敢不前来?”苏文合连忙拱手答应,视线却一时没能从那长短句上收回。
孟有财顺着苏文合的视线,见他还在看那首词,便道:“世人都说,此诗乃指挥使剽窃之作,某读书太少,却是无从分辨;苏翁世代书香文墨,可从这长短句中,看出点什么?”
“王衙内大才,岂是某等小民所能知晓?”苏文合连忙说道,“若此诗乃他人所做,那何不让出此言之人,将那原作者找出来?想来,能写出这望江楼怀古之人,断非无名之辈!”
苏文合竟然会这么说?孟有财明显愣了一下,这泉郡城中,九成九的人,都是认定了王延兴写不出这诗句来。
其实孟有财也觉得,这诗应该是在哪里抄来的,只是,孟家为王延兴所制,只能睁眼说瞎话,以找不到原作者为由,为王延兴辩护。
却没想到,苏文合竟然也会这么说。莫非……
“苏翁所言极是!”孟有财面露喜色地拱手道,“指挥使若是听到苏翁此言,定当大喜啊!快里面请!”
“惭愧!惭愧……”苏文合一脸尴尬地随着孟有财,进了雅阁。
雅阁内,已经到了十四五人,都是这泉郡城内的小家族的当家之人。
大家身份差不多,互相间也都是认识之人。只是,见到苏文合,也都是面露惊疑之色:
这苏家,可并非一般的小家族啊!时间倒回去五十年,这苏家可还是泉郡诸家之首呢!
只是这苏文合的爹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败家子,偏偏又是家中独子,他从十来岁起,开始败家大业,直到十几年前,死在了女人肚皮上为止。
在败家的道路上,一直走得兢兢业业,一丝不苟,终于,将偌大一个苏家,败得零零散散,稀稀落落。
也就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才勉强撑着架子,没有轰然倒塌。
苏文合接手苏家后,励精图治,将家中余财归集,大举投入海贸,紧跟几家步伐。才看到了家族复兴的希望。
然而,才红火了几年,就遇上了黄巢起义。
那一点点复兴的苗头,眼看着,又要熄灭了。
可无论祖上如何阔过,在今日林家人看来,苏家已经不配与自己相提并论了;可在其他众多小家族看来,苏家还是在大家族之列的。
他竟然也来了?
苏文合知道众人的心思,不苟言笑地朝众人拱了拱手,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寻了个位置坐下,不再出声。
他一落座,马上就有奴婢过来,给他沏好茶端过来。
闻着茶香,知道是小溪场的春茶,便干脆闭了耳目,不管众人闲语,专心喝起茶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感觉屋内一阵骚动,他才回过神来,见门口进来两名弱冠青年。
不用说,前面那位身穿绯服,头戴进贤帽的面貌方正的男子,应该就是此时泉郡城内风头正盛的王延兴了。
以不到弱冠的年级,穿上绯服的,全泉郡,也就他独一份。
王延兴进了雅阁,朝众人拱手致意,众人连忙也起身回礼。
让大家都坐下后,王延兴才出言说道:“某此来,首先是要带给大家一个好消息,那就是,此前一直威胁泉郡诸家的巨盗,福郡张武定,已被某击败了;从此以后,大家,便可直航越郡。”
这个好消息,倒是都已经知道了。诸人没有吱声,默默地等着他的后文。
“海路一通,某便请孟家,组织了一些船队试航此航线,才知道张武定,北逃后,阴魂不散,盘踞在翁山和明郡一带。”
“某扬波军上下,却是容不得张武定行凶!所以,每次孟家船队北航,某都会派出船只护航!以保万无一失!”
“对此事,孟老却比延兴想得更周全,他道,泉郡城中,像孟家一样也需要扬波军护航的,还不在少数……所以,孟老这才将诸位请来。”说着,他做了个请的姿势,将孟有财请到前面来。
孟有财还没说话,大家的心思就活络了。这是要把航线开放给自己的节奏啊!
带着永恒的微笑,孟有财拱着手出场了:“有生意嘛!大家一起做!出了泉郡,都是乡邻,自然是要互相照顾!”
当然,这话也就听听,孟家会照顾乡邻才怪了,泉郡各家,还海面上遇见了,第一件事,便是评估一下,能不能把你吃下来。吃得下,那就动刀子抢!在座的哪家,没被孟家劫过?
不过,王延兴亲自在这里背书,他只能如此说罢了。
“所以,某便向指挥使建言,请诸位也一起去越郡!还望大家一定要来!”孟有财假装看不到各家的一脸不信的表情,诚意之至地说道。
看到这些人一脸不信的表情,王延兴知道这孟有财口碑不咋的,让他讲多了只怕会坏事。
便接过他的话说道:“直航越郡,孟家走在前头,不过,孟老不愿好处独占,便想请大家一起来,组建一个联合航运的合作社。”
“由孟家牵头,先期投入四十艘百石以上船只,共计一万两千石运力……”王延兴一边说让人将一沓文稿发给在座的各人,“诸家若是愿意参与,便也是以运力计算,一起加入进来。按照各家在合作社中所占的运力的比重,各家在合作社中,便有相应的发言权。”
“然后,各家依照自己的发言权,来选出数名执事,再由这些执事来协调安排合作社中的船只的运输计划。”
“运输计划制订好之后,告诉某,某便安排船只护航!”
“这文稿中,便是合作社的运作章程,大家可以看过之后,再决定,是不是要加入到合作社中来,假如要加入,投入多少运力,也一并写清楚了。”
屋内,一共有二十多人,一听这话,立刻闭上惊愕的嘴,低头看手中的章程条款。
不多时,便有人先看完了。不过,先看完的人,却选择了沉默。
这种组织形式,此前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如何能轻易地做决定呢?
更关键的是,在座的,都是一众小家族。此合作社一旦成了,众多小家族自然是收益的,可没加入进来的那林、黄、陈、章家呢?
这几家,每一家都比没分家之前的孟家更强啊!他们定然会作梗。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某苏家,愿以全部十七艘船,共计七千石运力,加入到合作社中,万望指挥使不弃!”
众人循声看去,见第一个做出决定的,竟然是苏文合?
苏家不是和林家是亲家吗?
似乎感受到了众人眼神中的怀疑,苏文合淡淡地说道:“某等小族,总是要寻一棵大树托庇:将这章程白纸黑字地写出来的扬波军,总比,只有一声哼哼的可信。”
这话自然不错,可说得这么直白,却不像是苏文合的风格啊!他这是,被驴踢了脑袋,傻掉了?
就在众人惊疑不定的时候,又一个声音冒了出来:
“姚家也愿举家相投!恳请指挥使接纳!”
这句话,将众人的心神拉了回来,此前,那几家大的,将众人叫到望江楼,不就是想逼王延兴放开海路吗?
现在,海路就摆在这里了,大家还犹豫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