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下,毗邻河畔的大片芦苇丛里,身穿蓝上衣、红裤子的法军士兵们正默默注视着前方的村庄和田野。此时村庄狼烟四起、枪声凌乱,而在田野中,黑压压的队伍正沿着蜿蜒的道路朝法国腹地前进。
压抑着胸中的怒火,这些手持步枪的法军士兵静静等着敌人靠近。只见一营德国步兵排成五路纵队,昂首阔步地走来,而在道路后方,直到视线所及之处,尽是密密麻麻的部队——有骑着马的军官作前导的步兵纵队,有炮车队,有运输队,有骑兵队——将近一个师的人马在秩序井然地开进。
“以敌人步兵为首要目标……步枪标尺400米……瞄准!”
法国军官低声下达的口令迅速向后传递,士兵们端起了手中的步枪,芦苇丛中依然鸦雀无声。
看到敌人趾高气昂地一步步走来,法军指挥官面露狰狞之色,他咬牙切齿地下令道:“开火!”
芦苇丛中枪声一片。
德军队伍顿时惊慌失措,训练有素的德国士兵被这突如其来的枪弹弄得晕头转向,纷纷离开道路寻找掩体,战马挣扎着,带着挽具跃起前腿,车子翻倒了,路上尸横遍地,数以百计。
差不多打光了弹药,芦苇丛中的法军部队才主动后撤,而他们刚刚离开,大股德军部队便蜂拥前来,但除了一地子弹壳,他们两手空空,毫无收获。
这样的后卫狙击战,每天每时都在西线上演,而这一天,法军后卫部队的斗志格外高昂
因为它是9月2日,“色当日”。44年前的这一天,法皇拿破仑三世在色当签署投降书,法国人视之为奇耻大辱,数十年来一直以此为警示,德国人则将这个日子载入荣誉史册——能够踩在法国人的尸体上实现德意志的统一,他们深以为豪。
经过这一个月的鏖战,西线战事已完全偏离了德国施利芬计划的设想。德军未能在马斯河一带歼灭法军主力,而是以两翼齐飞、中路稳进的态势发动全面攻击。在右翼,德军的卢克军团扫过法国北部海岸,与比洛军团一道沿着法国北部那些漫长的白色公路浩浩荡荡地向巴黎进军;在左翼,德国皇储威廉和巴伐利亚王储鲁普雷希特率领各自的军团渡过马斯河,拔除凡尔登这个钉子之后,他们便可畅通无阻地杀向巴黎;在中路,豪森和符腾堡公爵阿尔布雷希特的军团一度受阻于色当和莫伯日,不得不靠友军的策应才得以打破僵局,而在桑布尔河一带,他们将法国人杀得大败,赢回了失去的颜面,因而得以与友军部队一同昂首向前。
表面上看,近两百万德军在法国东部势不可挡,然而法国军队的节节抵抗正让他们的进军步伐越来越慢。经过在比利时、洛林、阿尔萨斯、马斯河的惨痛失利,法国将领们很不情愿地承认,他们崇尚的进攻战术在大炮和机枪面前显得脆弱无力。他们带着士兵不断撤退,将祖国的田野、河流、村镇拱手让给野蛮的德国人,让自己的同伴们饱受德国军队的蹂躏,莫大的痛苦不断激发出他们内心的力量。每当部队停下来阻击敌人的时候,士兵们纵使疲惫到了极点,也依然满怀热情。他们开始挖掘战壕,把壕沟挖得深深的,足可以站在里面射击;他们将75毫米野战速射炮隐蔽起来,等到德国军队靠近了再用猛烈炮火给予迎头痛击;他们以营连为单位展开狙击作战,士兵们埋伏在路边,专门袭击德军行军纵队,而且打了就跑,让德国人无所适从。
在后卫部队的努力下,从马斯河前线溃退下来的法军主力得到了喘息之机,他们在巴黎东北方的索姆河和东南方的马恩河流域重新集结,构筑防御阵地,以此作为保卫巴黎的终极防线。
从列日和那慕尔要塞陷落的教训中,法国人认识到单纯的炮台堡垒不足以抵挡德军的重型攻城火炮,必须以野战防御工事辅助防守。一些要塞立即得到了加强,然而法国东部最重要的要塞,凡尔登,却已经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9月1日,豪森军团下属的第9兵团抵达凡尔登北部的小镇格斯,截断了凡尔登北往色当的铁路线。至此,凡尔登要塞已落入德军包围,仅西北部的丘陵地带还有几条小路可供进出,而在24个小时之后,就连这最后的退路也被德军切断了。
凡尔登要塞的法军官兵虽成孤军之势,却拒不接受德军的劝降。9月2日当天,威廉皇储的军队向凡尔登守军负隅顽抗的最后两座炮台发动连番猛攻,德军士兵们在炮火的支援下奋勇拼杀,然而命运之神在这一天并没有眷顾德国人。第5军团的几个主力师伤亡高达三万多人,最精锐的战斗部队损失殆尽。
在战斗的关键时刻,法军士兵们用手枪、刺刀和撬棍与侵入堡垒的德军展开惨烈厮杀,并用炸药堵死了堡垒内的部分通道,锵锵守住了最后两座炮台。
对于进攻的失利结果,本想在德皇面前好好表现一把的威廉皇储恼怒不已。为了纪念44年前的关键胜利,德皇威廉二世将首次亲临前线,第5军团若能在这个时候拿下凡尔登要塞,必然获得德皇的盛赞,威廉皇储也将在国民心目中获得空前的威望。
凡尔登要塞没能攻下来,在色当举行的纪念活动依然如期举行。黄昏之前,沮丧的威廉皇储与胞弟约阿希姆王子一同从凡尔登出发,驱车三个小时抵达了百余公里外的色当城。德皇威廉二世则早一步抵达这里,下午的时候,他还检阅了豪森将军所指挥的萨克森部队——就在数日之前,这群“野蛮人”用一场山崩海啸般的攻势击败法国第5集团军的主力部队,一鼓作气拿下色当,这才使得色当日成为德国人的庆典日。
夏树跟着威廉皇储赶上了这场隆重晚宴。值得庆幸的是,法军匆匆撤离色当,没来得及坚壁清野,更没有在这里同豪森的萨克森军团打一场激烈的巷战,极好面子的德国皇帝才有机会在色当最好的宅邸大搞排场。除了卢克、鲁普雷希特、黑林根这三位军团司令因防区距离太远而未能赶来,比洛、阿尔布雷西特以及随军作战的众多王公贵族皆应邀出席,奥匈帝国派驻西线的联络官员和军事观察人员也都出现在了宴会现场。
宴会上,新近取得两场大胜并亲自率军攻克色当的豪森将军无疑是最神采飞扬的一位。他时而绘声绘色地描述法军狼狈撤退的场景,时而感叹行军作战的艰苦。这位统帅萨克森军队的将领可不像普鲁士人那样视简朴清贫为优秀品格,他觉得每天晚上住得舒舒服服比什么都重要,然而进入法国之后,他总是不能如愿。要么是凌乱不堪的房间,要么是散发着怪味道的农民房舍,而且他的萨克森士兵在敌境行军多日,天气又热,还得不时作战。供应总是赶不上,缺少面包肉食,部队得靠当地的家畜过活,马匹的饲料又不足——尽管如此,豪森还是设法做到平均每天行军二十三公里——这是施利芬计划对德军推进速度的最基本要求。按照原定的时间表,最右翼的卢克军团每天行军三十公里,甚至还多一些,而在强行军时,每天达四十公里。
卢克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是因为他只让士兵沿路就宿,而不让他们散到路两边的地方去宿营。这样,一天就可多跑六、七公里,但由于德军运输线拉得很长,部队的前进又远远超过了运送军用物资的铁路线终点,食物往往供应不上。马匹只好到田里去吃还未成熟的庄稼。士兵整天行军也只吃些生胡萝卜和卷心菜。他们既热又累,两脚跟他们的敌人一样疼痛难熬。他们越来越饥饿难忍,然而还是按日程表行军不误。
豪森的烦恼在于艰苦的行军条件,威廉皇储为凡尔登要塞的顽固感到困扰,而德军的另外几位军团指挥官也都遇到了棘手的问题。冯-比洛将军的第2军团处在右翼战线中段,按照德军总参谋部的最初部署,右翼三个军团由他负责协调,但两支友邻部队眼里都盯着各自的目标,对比洛的“请求”总是视若无睹。结果,三个军团之间渐渐出现了令人不安的缝隙,一旦法军整顿兵力发起反击,这很可能成为德军右翼攻势遭到挫败的隐患。
趁着德皇亲临前线视察的机会,几位军团指挥官都不失时机地阐述自己的想法,意图获得最高统帅的支持,这看起来是一条捷径,可威廉二世不通军务,又乐于将军事指挥全权交给总参谋部,他的应允许诺要想付诸实现,多半会让总参谋长小毛奇抓狂不已。
另外一边,桑布尔河的失利,莫伯日的陷落,凡尔登的摇摇欲坠,埃纳河的岌岌可危,法军统帅部早已是焦头烂额。他们在地图上苦苦搜寻着每一支可以调动的部队,将他们派往北部海岸抵挡卢克军团,派往亚眠和圣康坦抵御比洛和豪森的进攻,派往埃纳河遏制威廉皇储和鲁普雷希特王储的部队,所有的战线都需要增援。殖民地部队已经动员起来,可他们需要火车转轮船、轮船换火车,跨越上千公里才能抵达前线,这需要时间,宝贵的时间。
就在色当日这天,英国人决定继续向法国派遣陆军远征部队,并向法国政府和法军统帅部做了通报——一周之内,两个陆军师和两个海军陆战旅将乘船抵达勒阿弗尔,然后根据法国方面的铁路运输安排尽快奔赴前线。加上之前抵达法国并已投入作战的英国远征军部队,投入法国战场的英国军队仍未达到战前双方约定的6个师,但对于困顿中的法国和同样备受煎熬的英国而言,这无疑是个意义深重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