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尔庄园的主体是一座维多利亚风格的城堡式建筑,其中一个房间面朝花园的窗户后面,大英帝国王储爱德华——罗撒西公爵、康沃尔公爵及威尔士亲王殿下,依旧是那副青涩的面孔,然而映衬在窗户玻璃上的倒影却有着不同往常的表情,嘴角挑起自傲,目光炯炯如炬。
静立许久,爱德华王子的视线始终盯着花园里并肩坐在长椅上的一对,直到身旁穿着军服的男子出声,他才下意识地将目光转向别处。
“已经三十分钟了,还很多话要讲么?”
“嘿,举止亲昵,默契十足,看到这个场景,还有谁会觉得他们已经断了情丝?”说这话的是个瘦瘦高高的中年人,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的圆框眼镜。
军官接话:“跟在温莎城堡那一次截然不同,哼哼,狐狸尾巴终于漏出来了咯!我们的亲王殿下眼光可真准,这家伙果然念念不忘的这段感情!”
“每位战神都会有阿克琉斯之踵,这一点都不奇怪。若能善加利用,今后在跟爱尔兰的交锋中,我们就能够牢牢占据主动了。现在的大英帝国,实在输不起任何一场仗了!”说着这话,房间里的第四个人,一位头发花白的绅士,言语中饱含唏嘘之意。
众人一阵沉默。
“现在最关键的事情是要探悉爱尔兰的真实计划——他们究竟会不会对贝尔法斯特发动进攻,他们在军事上做了哪些准备,德国人是否也在这个计划当中,这几点直接关系到我们的应对策略。就像巴纳德爵士所说的,现在的英国其实输不起任何一场仗了,而且也没有足够的精力处处防守,必须将有限的力量投入到最正确的位置。”爱德华王子的这番话态度鲜明,见地深刻,且带有明显的指向性,此时在他身上体现出来的,恰恰是英国舆论认为他最缺乏的眼光和决断力。
得到王子褒扬的这位中老年绅士,巴纳德爵士,曾是英国军队的资深军医。他专研心理治疗,不少高级军官都曾从他这里寻求过心理方面的帮助。
在场四人除爱德华王子之外唯一身穿军服者,英军情报官斯蒂芬斯少校,建议式的提问说:“我们能不能向希尔家族施压,让他们劝希尔小姐供出谈话内容?”
“迫于家族的压力,希尔小姐或许会向我们透露些东西,可谁能保证这些东西的真实性呢?别忘了,那位爱尔兰王位候选人可是个眼光毒辣、判断神准的家伙,他很可能会提防我们从希尔小姐这里寻求突破口,故意利用这一点让我们中计也说不定。”这位瘦瘦高高的中年人是英国的宫廷教师,同时也一位在欧洲历史领域小有名气的学者,他的专长看似跟发生在这个房间里的谈话没有太大的关联,但读史可以明智的道理,欧洲人可能比东方人还要看重。
爱德华王子默不作声地点燃了一支雪茄,在公众场合从不抽烟的他,对付雪茄的姿势却很是熟练。
巴纳德爵士接过话说:“别看这位殿下只有二十五岁,从他的言行举止观察,其心思比我们大多数人都要缜密,工于心计,是非常厉害的角色,我们可千万不能轻视。”
宫廷教师啧啧叹道:“狡猾,阴险,善于表现,不管是在德国还是爱尔兰,都能把思维单纯的民众迷得晕头转向。看看这几天的英国报纸,有不少人已经被他的外表和伪善给蒙蔽了眼睛,居然觉得他会成为本世纪最伟大的人物……可笑!可笑!”
“话说回来,在适当的时候,我们的亲王殿下也该酌情表现一下,国王陛下绝不可能因为您的积极举动而感到生气的,如今的英国民众正需要一位出色的王室成员来鼓舞士气。”
军事情报官好心提出了这个建议,结果爱德华王子不但一语不发,眉头还轻轻皱了起来。别看这位王位继承人平日里温文尔雅,沉默寡言,胸腔里跳动着的却是一颗叛逆的心,这种复杂性格的形成跟他的成长经历有着莫大的关系。身为帝国继承人,一方面处处养尊处优,走到哪里都是恭谦崇敬的目光,因而心高气傲,自尊自大;另一方面,严格的宫廷教育令他从小就受到诸多条框的限制,而长大一些之后,又被送入以严苛著称的达特茅斯皇家海军学院,他非但没有因为特殊的身份得到特殊照顾,还受到了学生们的粗鲁对待——为了以后能够向别人夸耀自己踢过国王,许多学生都在私下里偷偷踢过爱德华,这种情况直到被一名军官发现之后才得到了制止。
正因为意识到了爱德华王子的性格存在一些问题,乔治五世当初才会将巴纳德爵士请到王宫,名义上是健康医生,实则是在潜移默化地开导爱德华王子。如国王所愿,爱德华王子不仅接纳了巴纳德爵士,还对他信任有加,有时甚至开玩笑地把他称作“会读心术的魔法师”。
“你们说……他们有没有可能是在密谋逃走?”转过身背对众人的爱德华王子突然问道。
对于这个问题,情报官、心理医生以及宫廷教师面面相觑。
“似乎没这个必要吧!”情报官斯蒂芬斯揣测说。
爱德华王子当即反问:“为什么没这个必要?”
“如果那位殿下想要迎娶希尔小姐,只要向我们正式提出请求,英国政府没理由拒绝,希尔家族也应该不会拒绝,毕竟他现在已经不是德国的普通王子,而是爱尔兰的王位候选人,一个迟早将戴上爱尔兰王冠的人。”情报官斯蒂芬斯分析到。
爱德华王子再度皱眉,只不过这一次其他人都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有他自己看着窗户玻璃中的倒影。
巴纳德爵士缓缓说道:“那位殿下知道在这个形势特殊的时期,我们会尽量满足爱尔兰在贝尔法斯特以外的要求,如果他提出这个要求,英国王室不但不会拒绝,还有可能赐予希尔小姐贵族头衔,一旦促成了这段跨国婚姻,两国民众的对立情绪将得到缓和,这不利于爱尔兰用军事手段夺回贝尔法斯特。相反,如果这位殿下用令人不齿的手段把希尔小姐带走,两国关系会走向紧张恶化,爱尔兰有可能借机发动军事进攻。如果没有理解错的话,之前少校先生的意思是说爱尔兰的军事准备达到了令人忧虑的程度。”
提到这事,情报官斯蒂芬斯顿时面露焦虑:“嗯,尤其是那批11英寸口径的舰炮,德国人又跟我们耍了诡计——这些火炮名义上是被卖给了奥斯曼帝国,可它们却在爱尔兰上了岸,现在没准已经运到贝尔法斯特外围的爱尔兰兵营了,还有虎号战列巡洋舰上正在拆卸的13点5英寸主炮……”
“够了!”爱德华王子冷冷地打断了斯蒂芬斯的累述,为了更加了解那位爱尔兰王位候选人的思维方式和行事风格,他已经违心地陪了好几天热脸,而在不必伪装自己的时候,他的情绪会显得格外的性格化,所以当他在研究别人的时候,巴纳德爵士也在格外留意他的言行举止。
“帝国参谋部的最坏打算是在贝尔法斯特吃到败仗,但我们至少也会让爱尔兰人付出伤亡十万人的沉重代价。”
言外之意,就算新生的爱尔兰王国有魄力用数万青壮年的性命换回贝尔法斯特,如此巨大的损失以及政治外交经济等方面的负面影响也会拖慢爱尔兰的复兴脚步,无论如何,军事进攻都是一场得不偿失的冒险,所以在如今的英国高层,有不少人认为爱尔兰的军事准备是给外交造势,除非万不得已,爱尔兰的决策者不会发出进攻指令,但以国王乔治五世为代表的主流群体依然认为爱尔兰的外交行动是在为军事进攻作掩护,贝尔法斯特之战在所难免,英国从上到下都得做好以最困难条件面对战争的准备。
所以在列席御前会议的时候,爱德华王子一如往常地保持着沉默,他很清楚,即便自己提出鲜明的见解,结果也必定是被忽略的,不如三缄其口,省得又受人们的冷嘲热讽——反正他们心理已经形成了思维定势,觉得爱尔兰的王位候选人比自己国家的储君强了无数倍。
对爱德华王子难以捉摸的情绪,情报官斯蒂芬斯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了,他俨然没有因为王子打断了自己的话而感到难过。瞥见花园里的那对旧情侣有了新的举动,这位相貌平平的少校不怀好意地说:“喏,他们离开了那张椅子,在开始往回走,今晚的幽会结束了?或者还会有更深入的交流?”
“如果他们一同回到某个房间,意味着旧情复燃,如果他们各自回到房间,则是刻意为之,说明他们意有所谋。”
“那如果他们没有旧情复燃呢?”
“如果没有?一个多年未娶,一个多年未嫁,身边连异性伴侣都没有,若没有发生旧情复燃,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他们的心从未分开过!”
爱德华王子转过头,很是诧异地看了巴纳德爵士一眼,紧接着又将视线转回到窗外,望着并肩而行的两人,流露出糅杂多种情绪的眼神。